這是一株參天老樹,它孤零零的挺立在山坡上,樣子很是怪異,樹上沒有一片葉子,隻有光秃秃的枝杆,遠遠一看,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手掌撐向天空,想要把天上的太陽給拽下來。
這樹沒有名字,甚至也不知道是什麼樹種,它比不上雍都門前的那顆桐日大樹,也比不上落羽城裡的那株被玄鳥栖息過的神樹,但是在一些人的心中,它是神聖的,偉大的,比天上那燦爛的太陽還要神聖,還要偉大。
現在,這些人正從四面八方向它走來。
公輸氏來了,妊氏來了,晏氏來了,田氏也來了,他們三三倆倆爬上了山坡,侍從牽着馬,圍着老樹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圓圈,所有的老領主就在那圓圈裡面席地而坐,他們擡起頭來,望着這株怪樹,都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多少年了,這株老樹一點也沒變,而他們卻都已經老了,先君更是先他們一步,回歸了昊天大神的懷抱。
“就是這裡,我記得那塊石頭,當年,先君就站在那塊石頭上,而我就坐在這裡看着他。”晏慎說道,他是齊國的前任上左大夫,也是齊國的三等子爵。
“那是多少年前?”
田仲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劍袋裡的劍拔出來,猛力的插在地上,插劍的時候,他的肩膀很明顯的抖了一下,顯然力氣有所不繼。他是齊國的前任中卿,二等子爵。
“三十,三十一年前。”
坐在田仲身旁的也是一位老人,他顫抖着手把劍抽出來,打橫放在腿上,對田仲說道:“你的劍插斜了,我記得,那天你的劍柄正對着樹上的那個窟窿,現在,你起碼歪了三寸。”
“沒歪,從我這裡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個樹洞。”田仲竭力的分辨,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好像這劍有沒有插歪是天大的事情一般。
“歪了。”
老人擡起自己的劍,固執的把田仲插在地上的劍拔了一拔,可是那劍卻紋絲不動,老人老臉紅了,他把劍又橫放在腿上,嘟嚷道:“好吧,沒歪。”
“哈哈哈。”
田仲大笑起來,卻險些笑岔了氣,他的侍從趕緊把水囊遞過來,他卻瞪了侍從一眼,反手抱住老人的肩膀,笑道:“我的老哥哥,你記得沒錯,我的劍确實插歪了三寸,沒有對準那個樹洞。”
“我就說嘛,我的記性很好,比你們都好。”老人樂呵呵的笑起來,露出了沒有牙齒的嘴巴。他是齊國的前任上将軍孫無道,在這一群老領主中,他的爵位最高,世襲一等子爵,所擁有的領地也是最為廣闊的,甚至超過很多諸侯國。
太陽慢慢的向西邊落下去,侍從們開始點燃火把,把火把插在樹上,像三十一年前一樣。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四下裡非常安靜,隻有火苗竄動的聲音和戰馬的響鼻聲,這一群老領主安靜的坐着,直到月亮爬上了夜空,把光芒投下來,中卿妊巨站起身來,他是老領主當中最年輕的一個,不過也有五十多歲了,面目很是威嚴。
“諸位老哥哥,三十一年前。那時,齊國危在旦夕,内有妖姬禍亂,外有強敵窺伺,我們就是在這裡迎回了流亡多年的先君,在蒼天與大地的見證之下,我們與先君歃血為盟,十九柄劍,十八路封臣,供衛着先君,平妖姬,戰強魯,驅東夷,與大雍決戰于青金山下。我們的劍曾經折斷,我們的同袍也有人長眠,但是我們從來未曾退卻,如今,十八柄劍安在?”
妊臣的聲音越來越大,眼睛也越來越亮,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并且‘唰’的一聲,拔出了劍。
“孫無道在此!”
“公輸唬在此!”
“田仲在此!”
“晏慎在此!”
蒼老的聲音一個接一個的傳遞下去,被戰馬圈起來的地方突然肅殺起來,所有的老領主都單膝跪在了地上,妊巨也不例外,他雙手握着劍柄,念道:“我,妊巨,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效忠于齊國,為了忠誠與榮耀,願意将每一滴血撒在齊國的大地上。”
老領主們也在默默的念着,有些人甚至激動的熱淚盈眶,是啊,齊國的今天就是由他們締造的,誰也不知道齊國當時是多麼的凄慘,遍地狼煙,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就像是黑漆漆的夜空一樣,正是他們用手中的劍,開劈出了光明,緻使齊國走上了富強的道路。
冷月,見證着光輝。
侍從把早已備好的羊牽來,孫無道潺潺危危的站起身,舉着劍,連刺了三劍才把那羊刺倒,熱騰騰的羊血噴灑出來,孫無道把血碗朝地上一灑,然後把剩下的分成十八碗,在座的老領主每人一碗,死去的同袍後人也分了一碗。
腥燥的羊血滾進了肚子,老領主們的眼睛亮了起來,熱血與力氣也激蕩起來。
田仲大笑道:“當年,齊魯之戰,魯國有十萬大軍,三千輛戰車,而我們隻有兩萬人,五百輛戰車,齊國的上卿魯冰揚言,投鞭足以斷流,驅車足以壓齊。那時,可真是人心惶惶啊。”
“是啊,老子記得,你小子看見魯國大軍壓來的陣勢,險些調頭就跑!”公輸唬一邊割着火堆上的羊肉,一邊撅着嘴巴不屑的嘲笑。
“放,放屁!”
田仲瞪大了眼睛,一把扯掉手甲,露出三根手指頭:“那是老子的馬受驚了,向後退了兩步而已,那畜牲後來被老子一劍給宰了,老子挺着盾,舉着劍一直往前沖,為了捉老魯冰,老子丢了兩根手指頭。”晃動着三根手指,嘶牙裂嘴。
孫無道點頭道:“對,我記得清楚,你想捉老魯冰,卻被老魯冰剁了兩根手指頭,後來,後來是誰把老魯冰射下戰車的?”
“是我!”
晏慎從火堆旁站起身來,從侍從手裡接過長弓,使出吃奶的勁把它虛虛的拉滿,眯着眼睛看着遠方,突然松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霎那間,一幹領主們哄然大笑,争先恐後的追述着過往。田仲譏笑老公輸,每次上陣都是完好無損,包括那匹老馬,說它是最長壽的馬。
老公輸一言不發,朝馬夫招了招手,馬夫走過來替老領主卸甲。老公輸光着膀子,坦露着兇膛站在火堆旁,跳躍的火苗照着他身上的傷口,隻有一道,從肩頭一直拉到腹下,極其猙獰。
孫無道指着那傷口,眯着眼睛:“我記得,我記得,老公輸上陣百餘,唯有青金之戰受了傷,這傷是替先君挨的。”
老公輸冷冷的道:“在座之人,哪一個沒有受過傷?别的不說,單是我的馬夫,他追随了我五十多年,從景泰元年一直殺到景泰十八年,身上的傷少說也有半百。我們這些老骨頭啊,追随着先君,替大齊流血,為大齊犧牲,打下了富庶安泰的齊國。可是如今,齊國并不安泰啊,妖姬禍亂,前車之鑒,猶在眼前。”
“是啊,變法,變法,君上整天就知道變法,變什麼法?祖宗的法!”
田仲性子最烈,又喝了酒,把手裡的酒碗往地上一砸,騰地起身,怒道:“自從變法以來,幾乎每天都在殺人,所殺的人不是貴族便是士族,再這麼下去,齊國的根基可就全毀了!”
晏慎皺眉道:“變法也并非壞事,有些貴族與士族的确是國之蛀蟲……”
誰知,他的話還沒說完,田仲便打斷了他,指着老公輸大聲道:“國之蛀蟲?公輸老哥哥是國之蛀蟲?我們是國之蛀蟲?若沒有我們抛頭顱撒熱血,齊國能有今天?如今,齊國強大了,就要拿老臣開刀?天下沒有這樣的理,也沒有這樣的法!這樣下去,齊國會亡國的,亡國的!!”
田仲咆哮着,面目猙獰。
變法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着,其中有一項是清理貴族的封地,凡是超出領襲範圍之人,輕則繳納罰金,重則殺頭。田仲是二等子爵,封地兩百裡,可是事實上,他的封地已經超過了五百裡。
“變法共有七項,清地,整軍,肅史,諸此種種,最令妊巨憂心的是整軍,按照新的律法,會把以前的雇傭軍編入大齊,隻侍戰争不事生産,而其所耗卻将由各部封臣承擔,那可是數萬人啊。如今既要清地,又要整軍,兩廂齊下,怕是會動搖國之根本。”妊巨語重心長,臉上盡是深切的擔憂。
孫無道老謀深算,是隻老狐狸了,稍微一揣摩便知其中輕重,點頭道:“我大齊雖說富甲天下,然而非戰之時,各部封臣麾下的戰士都将卸甲,或是從農或是經商,一旦臨戰,再由領主召集開赴戰場,如此一來,亦農亦戰,既不損國本,也不弱戰力。縱觀如今的變法,弊端百出啊,委實令人心憂。也不知道君上倒在想什麼?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君上在想什麼?他無非就是想從我們手裡奪地奪權,吃相難看之極,難看之極,我活了六十多年,就沒有見過與封臣争地的封君!!這樣搞下去,忠誠與榮耀何在?!”
田仲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劍,指着天上的冷月:“諸位老哥哥,齊國是先君與我們一起打下來的齊國,我們可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它滅亡啊!”
“你想要怎地?”公輸唬冷冷問道。
“我想怎地?我想怎地?”
田仲原地轉了兩個圈,突然叫道:“如今的齊國與往昔何異?内有妖姬專橫,外有佞人弄法,導緻齊國流血不止,民不聊生。既然封君不明,與臣争地,與民争财,我們,我們便換一個英明的君上!與三十一年前一樣!!”
公輸唬渾身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