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大神哪,我應該相信他嗎?”
老奴隸絡瞳佝偻着背,用箭指着越來越近的燕十八,這人一看便是一位尊貴的貴族,他的神态是含蓄而傲慢的,哪怕我用箭指着他,可是他卻依然我行我素,是的,我是奴隸,一個奴隸是不敢向貴族射箭的。
“那麼,我應該相信他嗎?”
隔着三十步的距離,絡瞳與燕十八的目光對上了,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睛啊,仿佛可以直接看進人的心裡,讀懂老奴隸内心的惶恐。老奴隸心怦怦直跳,手在顫抖,他死死的握着弓箭,深怕一個不小心便讓它飛出去了。
“不,我不能相信他,家主已經走了一年了,卻是杳無音訊。自從那位溫文儒雅的年輕貴族來過之後,這裡就再也沒人光顧。那位貴族才是家主的朋友,他叮囑過我,家主一時半會回不來了,我得關上栅欄,守好領地,直到家主回來的那一天。”
絡瞳沆沆窪窪的臉上滾滿了汗水,手心裡也是粘糊湖的,他緊了緊手上的弓,振了振嗓子,再次叫道:“尊敬的貴客,若是你從燕京城來,那麼,請你出示君上玉印,或是宗稷府的節令。”
沙啞的聲音遠遠的傳了開去,騎在馬背上的老卿相眉梢拔了拔,車敬則皺起了眉頭,就連燕十八的腳步都不由得一頓,很顯然,他們都沒料到一個老奴隸居然懂得如此多。
當然,絡瞳是不懂的,這些都是那個騎着馬,挂着劍的年輕貴族教他的,那位貴族曾經指着這道薄薄的栅欄,告訴絡瞳,隻要沒有君上的玉印或是宗稷府的節令,那麼,任何人都無權強行打開這道栅欄,否則,便是對天下秩序的挑戰,你可以将他射殺。并且那位貴族深怕絡瞳被人給诓了,還用劍在地上細細的描畫出了玉印和節令的模樣。随後,那位貴族便騎上了馬,離開了絡邑,說是要去周遊列國,有生之年,可能都不會再回來。
“看來,這個小小的絡邑很難進啊。”
車敬走到馬旁,揭開馬腹上挂着的錦囊,卻并沒有取出那代表着一國之君的玉印,而是向燕十八望去,等待着燕十八下令。
老卿相冷笑了一聲。
誰知,燕十八仿佛知道自己的老師正在幹什麼,他背對着車敬擺了擺手,随後從自己的懷裡摸出一樣東西,舉着它,揚聲道:“我沒有君上的玉印,也沒有宗稷府的節令,更沒有絲毫惡意,也并不是來剝奪你家主的爵位。我是他的朋友,或許,你認識這個。”
那是一枚黑玉,正面雕刻着一隻玄鳥,背面刻着一個‘燕’字,雕琢的手法很粗燥,像是頑童即興雕刻而成的玩物,陽光落在上面也不泛光。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物事,卻使絡瞳睜大了眼睛,并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尊敬的貴客,家主的朋友,歡迎你來到絡邑。”
栅欄緩緩的打開,穿着粗布麻衣的絡瞳跪倒在斜坡上。
燕十八微微一笑,把那枚黑玉珍藏在懷裡,此刻,這位萬乘之君的笑容是那麼幹淨而純和,他很開心,舉步向斜坡走去,一群奴隸匍匐在栅欄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卻沒有一個壯年男子,就算有,那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老奴隸擡頭的那一瞬間捕捉到了燕十八眼中的疑惑,他低聲道:“貴客不要奇怪,邑中的兒郎,凡是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四肢健全者,都追随着家主去打仗了。”
燕十八默然,穿過栅欄,眼前豁然開朗,春風吹過谷地,綠油油的粟田井然有序的分布着,一汪碧綠的湖泊鑲嵌在阡陌之間,高大的水車攪着潔白的浪花,嘩啦啦的把那珍貴的水源撒向四面八方。
騎着馬,慢慢的走過田隴,馬蹄踩着松軟的泥土,春風拂面而來,帶來了桃花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一頭無人驅使的木牛迎面走來,在那木牛的背上負着鐵鍬,鋤頭等物事。
燕***了一下那木牛的牛角。
老奴隸柱着拐杖走在燕十八的馬旁,他驕傲的看着那木牛,笑道:“這頭木牛是邑中的一個娃子造的,它不僅可以馱物,還可以用來犁田。”
“那人何在?”燕十八問道。
老奴隸答道:“跟随家主去打仗了。”
燕十八緘默,扭頭看了老卿相一眼,自打進了絡邑,管離子的神态便像那一湖深水,沉默,不發一言。
三月,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爛漫的桃花妖娆的綻放着,十裡桃林就像一束花環圍繞着光秃秃的石頭山。
春風漫過桃林,落花紛揚而下,沾上了頭發,染紅了鐵甲。
燕十八來到了領主府前,站在高大的石像面前,凝視着那一人一鳥,并且與那人像的目光對視,過了一會,他笑道:“神似而形不似,姬烈的嘴角是微微上翹的,而不是這樣往下抿。”說着,抿着嘴巴,竭力的皺起颔紋。像個小孩子一樣。
車敬背轉身,把拳頭舉到嘴巴上,微笑起來。
看着燕十八的舉止,老卿相神态有些恍惚,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老奴隸佝偻着背,偷偷笑道:“貴客有所不知,當年,家主初到此地,封地就是這塊石頭山,根本種不了糧食,就算可以摘些蜜桃,卻又難以保存,隻能靠着大将軍府的借濟勉強度日,家主心憂如焚。那一天,家主就是在這塊石頭上,看着遠方的夕陽慢慢落下去,站了整整一日一夜。所以,當時家主的嘴角确實就和這石像一模一樣。”
“後來呢?”燕十八走到石像的身旁,轉過身來,與石像的目光保持一緻,向遠方看去。
“後來……第二天,家主便披上了甲胄,召集兒郎去了燕京,随着大将軍東征西讨,在隴山,在冰河之源,整整三年沒日沒夜的厮殺,去時八百兒郎,歸來隻有三百,但卻掙得了前面那片肥沃的土地。老奴沒有去過隴山,更沒有去過極北的冰河之源,聽說那裡很冷,比這裡要冷上十倍,家主回來的時候,臉上帶着傷,背上也有傷,腳指頭也少了兩根,可是,家主卻是微笑着的,嘴角略略往上翹。”
“家主常說,是燕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是戰争讓這生命得以延續。燕人的血,流的是鐵啊。”
老奴隸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有了哭腔。
燕十八默默的聽着,明亮的眼睛上仿佛攔了一層薄霧,從他的角度看出去,紅彤彤的太陽挂在天上,障障青山在遠方綿延似牆,緊緊的箍着人的兇腔,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真想長嘯一聲,可是卻又默然的隐忍下來,把拽着拳頭松開,歎道:“任何一片土地的開拓,都是伴随着生命的逝去,血與火。”
老卿相道:“燕地貧瘠,非強大不足以活。”
車敬道:“外在的強大,不過是老樹中枯,隻需一把天火,便可附之一炬。唯有内在的強大才是金堅難破,燕國不能再流血了。”
“不流血,難道啃石頭麼?”老卿相冷冷一笑,再不與車敬争執,墨家的人就是這樣可笑啊,他們遊走在大争之世,飽經滄桑與戰火,卻時至如令仍然是迂腐不堪,人性本貪,在這片天穹之下,哪有什麼仁愛的世界?
老奴隸根本聽不懂這些貴族在說些什麼,不過,做為一名奴隸,他也用不着去懂,揮手命女奴們擺出矮案,捧上春桃果酒與各色吃食。
腥紅的桃子酒注入酒碗裡,滿滿的一碗,燕十八捧着酒碗一口喝了個幹幹淨淨,擦了擦嘴巴,笑道:“這酒,與安國的春桃果酒一模一樣。”
大史官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車英卻不太喜歡這種綿醇的果酒,他更喜歡燕人所釀的粟米酒,夠烈,有勁道,在安國的那十年,他的嘴裡都快淡出鳥來。
“有燕酒嗎?”車英硬梆梆的問。
“有,貴客稍等。”
老奴隸親自去領主的酒窖裡抱了一壇燕酒出來,給幾位貴客滿上,在給燕十八倒酒時,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貴客是家主的朋友,可知家主身在何地?”
燕十八愣了一下:“想必,他如今已在安國。”
“安國,那是什麼地方?有大雍遠嗎?”老奴隸的眼睛在一霎那間亮起來。
燕十八捧起酒碗,飲了一口,淡然道:“萬裡之外,從這裡到安國,就算是快馬,也要足足走上小半年,你若想去尋他,恐怕會死在路上。”
“老奴,老奴可以去尋嗎?”老奴隸的聲音顫抖起來。
而此時,那些低着頭的女奴們,以及那些躲在樹後面的奴隸童子們,包括那些在遠處走來走去的缺胳膊少腿的壯年奴隸們,他們統統紛紛向燕十八看來,那一雙雙眼睛和老奴隸一樣亮,内中的含義極其複雜,既有希冀,又有膽怯,還有卑微的乞求等等。
燕十八暗暗的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那石像前,大聲道:“我可以給你們一個選擇,離開這裡,或是等在這裡。離開的人,可以暢行無阻,但是卻會失去你們剛剛播種的土地。等在這裡的人,會擁有這片土地,永遠也不會有人把它從你們的手裡奪走。而這裡,仍然是大燕的二等男爵虞烈的領地,永遠。”
“君上三思!”
這一回,老卿相與大史官同時叫了起來,要知道,貴族的領地雖不可以輕易的收回,但也不會輕易的賜予,領主和領地休憩相關,若是領主死後領地無人繼承,便會被封君收回,而且,領地與領主的爵位一樣,會一代一代的遞減。因此,這個口子一開,那可不是一小片土地的問題,而是整個燕國的秩序問題。
“我意已決。”
燕十八站在石像前,淡淡的笑着,那笑容,森冷而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