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兔驚慌失措的跑進來,一頭紮進小女孩的懷裡,追獵者也緊随其後的闖進來。
這是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手裡提着一把兩尺短弓,長得瘦瘦高高的,身上穿着華麗卻沾滿污垢的衣服,臉上也被太陽和風沙侵得通紅,一看就是風塵仆仆的樣子。
虞烈注意到,他的衣服式樣有些特别,前後衣襟很長,前襟并不是纏腰的,而是對襟在兇前,形成三角模樣,那衽邊上的刺繡也不是中州大地上貫見的‘回’字紋,而是蟻鼻錢與古銅劍,這樣的打份,說明他來自大江以南的諸侯國,那裡的人喜歡這樣的紋飾,代表着富饒與強盛。
小白兔在悲鳴,它的屁股上插着一支短箭,衛螢雪把它捧在懷裡,急急的從懷裡摸出一大堆小藥罐,在它的傷口上塗了厚厚的一層,等血止住了,她想去拔掉那支箭,可又不敢,急得直哭:“虞烈,虞烈。”
“給我。”
虞烈接過小白兔,正準備先用力折斷箭杆,然後再想辦法拔出來,卻發現在它的肚子下冒出了一截帶血的箭尖,它不行了,嘴裡開始不住的吐血。
虞烈心中一痛,怔怔的向衛螢雪看去。小女孩猶不知情,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滿懷希冀的看着虞烈。
虞烈轉過頭去,看向那個大江以南的小男孩。而此時,那小白兔終于一蹬腿死了,衛螢雪也總算看見了它腹下那滴血的箭尖,她怔了一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院内的侍從向小男孩走去。
小男孩也被這場面鎮住了,直到侍從大聲的質問他,為何傷害他人眷獸之時,他才醒悟過來,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冷聲道:“它方才跑到我的院子裡,偷吃我的東西時,可沒見它是有主之物,活該被我射死!”蹩腳的口音,仿佛是在捂着嘴巴說話。
兩名侍從臉色一冷,正欲說話,卻聽虞烈道:“它不長眼睛,跑錯了院子,丢了性命自是活該,可是你不長眼睛,追錯了院子,是否也該去死呢?”聲音淡淡的,沒有起伏,也沒有情緒。
那小男孩卻聽得一怔,随後臉上一紅,指着虞烈喝道:“它是我的箭射死的,你若是想替它報仇,就拿把弓箭來,我倒要看看誰先死!”說着,揚了揚手上的短弓。
虞烈咳嗽了一聲,向一名背着弓箭的侍從招了招手。小女孩卻是回過神來了,一把抓住虞烈的手,騰地起身,淚眼怒視小男孩:“你這個惡人,射死了我的小白,還闖進院來想射死我的……我的虞烈,你是天下間,最惡最惡的惡人!”
方才,衛螢雪一直在低頭關心小白兔的傷勢,那小男孩隻看見一個身穿天藍色裙子的小不點在嬰嬰的哭泣,他心生不耐煩,如今,小不點站起身來,指着他的鼻子說他是惡人,他卻怔住了,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衛螢雪是很美的,她的美麗不帶任何侵略性,哪怕現在還隻是個小胚子,但她卻已經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既雍容又柔弱,每個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總會忍不住心生憐愛。
小男孩被罵的低下了頭,他的臉紅了,慢慢的由臉頰往上浸。衛螢雪見他緊張的拽着弓不放,還以為他一心想和虞烈比試箭術,頓時更生氣了,大聲道:“你這個惡人,虞烈已經受了傷,怎麼和你比箭,要是虞烈沒受傷,你是比不過他的!”在她的心中,虞烈是很厲害的,在那種情況下都能活過來,還不厲害麼?
“又沒比過,你怎知我不如他?”小男孩嘟嚷着,還伸手拔了拔弦,意态明顯。
衛螢雪氣結,不禁扭頭看向虞烈,而虞烈臉色略白,緊緊的抿着嘴唇,仿佛想要站起來,她心中一慌,又瞅了瞅已經死去的小白兔,眼中的淚水嘩啦啦的流:“不用比,誰要和你比,你快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來吧,我和你比!”
虞烈掙紮着坐起身,接過侍從遞來的弓箭,他是真的怒了,因為他知道那小白兔在小女孩心中的份量。
“怎麼比?”小男孩不屑的看向虞烈。
“就這麼比!”
虞烈張弦引弓,慢慢轉向小男孩,箭尖即将對準小男孩時,突然松手,脫弦而出的箭沿着小男孩的臉頰射向院外,并帶走了他系頭發用的布條。
小男孩披頭散發,怔怔的看着地上飄落的幾根發絲。虞烈卻重重的咳嗽起來,制也制不住,不一會,臉上就通紅如血。衛螢雪大吃一驚,趕緊從地上找了個小藥罐,喂他喝下去,并輕輕的撫着他的背。
“我技不如人,你可以走了。”虞烈捏着拳頭咳嗽。
侍從從小男孩身旁走過,去撿箭失,并冷冷一笑。小男孩臉上唰地一紅,正準備說什麼,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聲音:“少主,少主!”
虞烈迎頭一看,院内闖進來一群披甲帶刀的人,他們看見了小男孩披頭散發的模樣,神情不善。而這時,隔壁院落裡的老者的侍從也被驚了,一群侍從奔進來,與那群帶刀的人狠目相對。
這時,撿箭的人回來了,在他的前面走着白發如雪的老者。
那老者一進來,便看向地上那灘兔子血,神色一變,三兩步走到衛螢雪身邊,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她沒事,松了一口氣,将她護在身後,卻問虞烈:“怎麼回事?”
虞烈還在咳嗽,方才那一箭拉傷了他的脅骨,現在他正品嘗着那斷骨一般的痛楚,他想回答老者,喉嚨裡卻滾蕩着血腥氣,深怕一張嘴便吐出血來,吓着了小女孩。
幸好,小女孩即時道:“老師,他是個惡人,射死了小白,還闖進院子來!虞烈氣不過,就和他比箭,他輸了還不賴着不肯走!”
小男孩吱唔道:“我,我不是賴着不走。”
“那你還不走!”衛螢雪冰雪聰明,知道自家老師不喜歡虞烈,唯恐因這事而讓虞烈受到責怪。
小男孩大聲道:“我輸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輸了就是輸了,我射死了你的兔子,一報還一報,你也可以把我射死,我不怨你!”說着,上前幾步,把手上的短弓遞給衛螢雪。
一個溫柔娴淑的小女孩哪敢拿弓射死他,衛螢雪情不自禁的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看着那弓又想起死了的小白,忍不住蹲下身來,撫着死去的小白兔,輕聲低泣。
小男孩低着頭,又把弓遞給虞烈:“你可以射死我!”
“我已經射過你一箭了。”虞烈總算停止了咳嗽,把那已經翻到嘴邊的血咽了進去。
“你不射死我,我就失信了!”小男孩固執的遞着弓。
“少主,不可!”小男孩的護衛大驚失色,紛紛圍上來。
“退下!”小男孩大聲喝道。
當小男孩的護衛們上前時,老者的侍從便迎面而去,有的已經按上了刀,老者也喝道:“退下!”
這時,院外人頭滾動,越來越多的人聽見了動靜,跑來看熱鬧,老者本是清靜人,心中愠怒,向那群護衛看了一眼,神色稍微一變,然後狐疑的将小男孩一陣打量,皺了皺眉,冷然道:“你快走吧,這裡是雍都,殺人犯法。”
小男孩本想再說幾句,但一聽到“雍都”二字,神情一怔,提着短弓轉身就走,即将出院,又回過頭來,大聲道:“我會賠你一隻更好的!”說完,引着一群護衛,頭也不回的離去。
挑事的人已經走了,熱鬧自然看不起來,人群逐漸散去,老者卻直直的看着虞烈,仿佛想要看進他心裡。
虞烈也在看老者,神态泰然。大火鳥不知從那個旮旯飛了回來,竄到虞烈的肩頭上,與他一起對視老者。
半晌,老者好似歎了口氣,對小女孩柔聲道:“螢雪,走吧。”
“不,老師,虞烈受傷了,我要細診一下,我,我還要把小白埋了,嗚嗚,惡人殺了我的小白。”
小女孩捧着小白兔的屍體,楚楚可憐的擡起頭來,淚眼盈盈的看着自家老師。
……
月光靜靜的灑着,老者已經離去,小女孩拿着個小藥鋤在院子裡挖坑,她給它選了個好地方,這裡植着一片紫蘿花,小白生前最喜歡偷吃紫蘿花了。
虞烈坐在藤椅裡,正專心至緻的用短劍刻着一塊木頭。
等小女孩挖好了坑,依依不舍的把小白兔埋進坑裡,虞烈把木頭遞過去,她把那木頭插在坑邊。
“小白之墓。衛螢雪、虞烈泣立。”
小女孩看着這墓碑,很久,仿佛想起來什麼,望向天上的明月,輕聲道:“虞烈,你說是不是我太貪心了,有了小白還嫌不夠,所以,所以神女就奪走了我的小白,它現在肯定在天上,在那月亮裡。”指着月亮。
“咳咳咳……”
虞烈又咳嗽起來,肩頭不住的顫動。小女孩吃驚了,急切的喚着站在院門口的侍從:“快來呀,你們快來呀,幫我把虞烈扶進去,我已經沒有小白了。”
虞烈暗笑。
……
“虞烈?宋國小孩?”
“是的,東主。不過,現在他又成了蔡國人,和神醫秦越在一起!”
“蔡國人?”
女子從那繁複的五十根弦裡擡起頭來,鼻尖滾着細汗,神情卻很認真,她想了一想,說道:“有趣,安國,宋國,現在又是蔡國,卻不知,日後又會是哪一國?”
跪坐在女子斜對面侍女莞爾一笑:“沒準,會成為魯國人。東主,你說咱們走哪都能見着他,這豈不是,豈不是……”
“緣份?”
女子歪着頭接口,輕輕拔弄了一下弦,發出的聲音仍然不準,低下頭來,繼續與五十根不準的弦較勁:“不管他是那一國人,都與我們無幹,我們遇見他,那也隻是一種巧合。雍公召開諸侯盟會,這事可不簡單,說不定就有我們需要的東西,而不是去關注一個小孩的身份。花胡子,你下去吧,我要修琴了,明天,或許會修好呢。”
“是的,東主,明天肯定能修好。”
名叫‘花胡子’的侍女恭敬的退出來,俏生生的站在屋檐下,月光灑下來,照着她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因為她的東主每次都說明天或許就能修好,可是這麼多個明天過去了,瑟還是那瑟,弦也是那弦。一如天上的月亮,雖有陰晴圓缺,卻亘古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