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鳥是無憂無慮的,它不用去思考太陽為什麼從東邊升起,又為什麼從西邊落下去,也不用去在意什麼是大争之世,或者黑暗的人心,或者活着的意義,它隻需要知道姬烈在哪裡就成,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姜離。其實,在它看來,人類是愚蠢的,想那麼多幹嘛?活着就是唯一的目的,活着就是唯一的理由。
姜離給姬烈上了一課,影響深遠的一課。她告訴姬烈,中州太大,人心太複雜,要想生存下去,就不能在黑暗的地方觀察黑暗的人心,這對于姬烈而言的确是猶如醍醐灌頂。從小到大姬烈都是一個人,在安國做侯子的時候,别人都當他是傻子,伴随着他的隻有羞辱與白眼,到了燕國之後,他有了衛大神醫,也有了朋友,可是轉眼間,一切就又都變了,衛大神醫離開了他,朋友各自分散,而背叛卻悄然降臨。他不是神,隻是一個普通人,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他所能做的便是穿上堅硬的盔甲,讓自己活下來,如此而已。然而,不論是英雄或是枭雄都不是獨自一人,他們的身邊必然有着各種各樣的朋友和敵人,而他們所要學會第一件事,便是站在一個亮堂的地方,把朋友和敵人看個清楚,看個明白。
對于姬烈而言,姜離是陌生的,遠在天邊,高高在上。他不知道這個天下第一大美女為什麼會來到回風鎮,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幫助自己。其實他能猜出一些,隻是他選擇性的去忽略。是啊,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情,慎老夫子一直想我去雍都,而他前腳剛走,這位女公子後腳便來了,這裡面肯定有着某種聯系。倒底有什麼聯系?他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他當然不會認為這位大美女看上了自己,那太荒唐了,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荒唐。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看不透她。”
夕陽完全的落下去了,看着美得不真實的姜離,姬烈在心裡這樣想着。不過,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猜測她倒底在想什麼。與召國訂立的盟約就放在案上,上面加蓋着召胖子的印鑒。算着日子,刑洛和天鄙青葉就快回來了,如果一切順利,應該會帶回來很多俘虜。軍營裡還關押着來自少台的使者,那使者姬烈也認識,是安國已故上卿孟于溪的兒子,在少台的時候,他可沒少欺負姬烈。
“至少,她不會害你。”
姬烈把盟約仔細的看過一遍之後,殷雍出現在他了的身後。看着老先生那古古怪怪的目光,姬烈覺得他肯定知道什麼,但是殷雍的嘴巴向來很嚴,該說的他肯定會說,不該說的他一個字也不會吐露。這就是姬烈的首席謀臣。
“呂堅明天就走,她也會離開,但是她的護衛卻會留下來,兩年之後,你再還給她。嗯,蒙離也會留下來,他會為你訓練一批貼身護衛,用來代替那些背着巨劍的家夥。”
殷老先生看上去心情不錯,似乎還喝了點酒,臉上泛着一層酒紅,呼出來的氣也帶着濃冽的酒味,看來,他又和他的友人去聊人生、聊理想了。
“她要去哪裡?”姬烈捧着盟約的手抖了一下。
“當然是回雍都。”
“還會再回來嗎?”
“當然會回來,你還欠着她巨大的債務,她當然得回來。說不定,下次帶來的就不是騎着馬的劍士,而是深服高冠的士子,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為回風鎮上發生的事情而煩惱,你是領主,隻需要固定的出現在你的領地上就可以,但是管理領地卻需要許多家臣,許多,許多,我快忙不過來了……”
殷老先生醉了,接下來說的盡是些胡話,他趴在姬烈的案上,向姬烈抱怨着領地的貧瘠,連個有學問的士子都沒有,他每天既要忙這,又要忙那,一個人捌着兩半也沒用,譬如,姬烈的那位識字的司商,也就是小黑鳥的父親,鐵匠鋪的鐵匠,他替别人起的名字不是小貓便是小狗,以至于,回風鎮到處都是貓貓狗狗,這很不像話,要是讓人知道,肯定會以為姬烈是蓄養牲畜的領主。又譬如,回風鎮沒有刑名,但凡任何一點的糾紛都會鬧到殷雍那裡,他已經為分鹹魚和山貨傷透了腦筋。
“好在,你小子運氣不錯。”
殷老先生徹底的醉了,在嘟嚷完這句話之後,頭一歪,趴在姬烈的案上呼呼大醒,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噜。
姬烈發了一會呆,把盟約珍藏起來,又把殷老先生扛起來,放到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就算他不抱怨,姬烈也知道他快忙壞了,如他所說,回風鎮一窮二白,而姬烈自己也是個一窮二白的領主,他的追随者都是武夫,刑洛,絡鷹,絡風這些家臣上陣可以,管理領地那是一竊不通。至于老巫官,他除了做夢就是蔔卦,别的好像什麼也不會,真不知道養他幹什麼,不過,他好像很忠誠。唉,看來的确是需要招攬幾個有學問、會管理的士子了,集市和酒肆都需要人管理,可是誰會願意來這麼一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呢?
“難道,又得欠她一筆?”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反正已經欠了一屁股債,那就繼續欠吧,我會還她的,加倍的償還她。
說服了自己,姬烈走到院外,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就挂在頭頂上,白如圭壁的一盤。回風鎮裡的夜裡格外安靜,家家戶戶的燈光早就滅了,隻有城牆上還亮着火把。大火鳥不知去哪裡晃悠了一圈,歪歪斜斜的從遠方飛來,落在地上時,它繞着姬烈轉了一圈。姬烈發現它有點不一樣了,走近一看,一股子酒氣撲面而來,熏得姬烈直皺鼻子。
“上哪喝酒了?”
“咕咕。”
“跟誰喝的?”
“咕。”
也不知它倒底喝了多少酒,嘴喙裡冒着一個又一個的泡泡,一邊冒,一邊扭着脖子,向姬烈展示它脖子上的東西,那是一個碩大的銅金項圈,非常精美,上面雕刻着繁複的花紋,借着月光一看,左邊是奔日朱雀,底紋是個‘姬’字,右邊是古桐樹與太陽,底紋是個‘姜’字,而項圈的兩側還有兩個小圓環。姬烈研究了一會,發現這圓環是用來套繩子的,就和馬缰一樣。
“唉,真是個大笨鳥,你以為這是大王們佩戴的項鍊嗎?”
看着還在賣弄脖圈的大火鳥,姬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給它套的。那還能有誰?肯定是姜離,而她顯然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姬烈,你雖然沒有把誅邪賣給我,可是我卻已經擁有了它,至少有一半。
“咕哇。”
人喝多了會吐,大火鳥也不例外,就在姬烈嘲笑它是傻鳥的時候,它瞪着眼睛,突然一口噴了姬烈滿臉,然後冒了一個大大的氣泡,極度幽怨的看了姬烈一眼,踉踉跄跄的向屋裡走去,想來是去和殷老先生搶地盤去了。
姬烈傻了。大火鳥的晚餐非常豐富,一溜溜,一竄竄,黃的是糠皮粥,綠的是蕨菜葉,黑乎乎的是蛇膽汁,腥紅腥紅的是蛇肉,至于那灰不拉叽的是什麼?管它是什麼,反正都是奇臭無比。
真是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夜晚。
姬烈足足洗了三大桶熱水,才把身上的髒東西洗幹淨,可是臭氣卻沒散,依然纏繞着他,當他翻上馬背時,座下的戰馬嫌棄的打着響鼻,還不安的刨了刨啼子,就連跟随着他的兩名士兵也皺起了鼻子強行忍着,他們受苦了。
月涼如水。
趁着天色還早,姬烈要去軍營裡見一見那位兒時的玩伴,安國來的使者,據說,這位從少台而來的一等男爵完全沒有身為一名階下囚應有的覺悟,每天都在牢房裡大嚷大叫,看守牢房的絡風沒有給他好果子吃,在他又一次辱罵姬烈的時候,絡風一拳頭打落了他三顆牙齒。所以,在姬烈見到孟即的時候,險些沒有把他認出來。
牢房裡沒有燈光,月光從狹窄的窗口翻進來,那窗口隻有拳頭大小,稀蒙的月光照耀着地上的半條鹹魚,也照耀着孟即的臉,鹹魚一動沒動,來時是什麼樣,現在還是那樣,而孟即就不同了,他依然穿着華麗的铠甲,披着绯紅色的大氅,可是他的臉卻腫得像個豬頭,嘴角裂開了,兩隻眼圈也腫了起來。一隻老鼠在鹹魚上爬來爬去。
“姬烈,你這個傻子,竟敢羞辱我!”
當牢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伴随着臭味一起撲過來的還有孟即那聲嘶力竭的吼叫,隻不過,那吼聲卻很是怪異,像是在水裡說話一樣囫囵不清。
“你倒底打掉他幾顆牙齒?”姬烈回頭問他的家臣。
絡風回道:“五顆。上午三顆,下午兩顆。”
“哦。”
姬烈長長的‘哦’了一聲,走到牢房裡。孟即朝他撲來,像是想要咬他一口,可是手腳卻被捆得死死的,剛剛挺身起來,又‘撲嗵’一聲栽倒在地上,瞪裂了一對豬眼,喉嚨裡冒着野獸一般的聲音。顯然,這位一等男爵羞怒欲狂。
“你是孟即?”
“老,老……”
“你不是老子。”
“老子……”
“你是階下囚,如果我願意,現在就可以砍了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