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若想升起來,太陽必然就會沉下去,陰與陽、黑與白亘久對立,墨家與公輸氏便是如此。
有守便有攻,守城機關術墨家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可若論攻城機關術則非公輸氏莫屬。墨家與公輸氏就像太陽和月亮,同樣都挂在天上,卻從來不會同時将光芒撒向大地。二者之間互相研究對方的優缺點,以此來增漲彼此的學識,恰若矛與盾。矛若夠利,自可破盾,盾若夠堅,亦可抵矛,縱然有人會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攻防一體,但是,攻與防從本質上相互對立。
月亮升起來了,帳蓬裡回歸了安靜。
披着赤紅色大氅的大首領坐在矮案後,案上鋪着旬日要塞的簡易布防圖,疏離的月光徘徊在被風撩起來的帳簾口,帳中的賓客與下屬都已離去,臨走之時,老公輸說器械已然足夠攻所需,他随即當機立斷,三日之後即行攻城,對此,雒青獅表示唯他馬首是瞻,而那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則大聲嚷嚷着,一定要把旬日要塞裡的風輕夜之頭顱插在戟尖上,就如同風輕夜也曾那樣對待他的兒子。
戰争向來都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城牆上有兩處缺口,足足有三丈寬,縱然裡面填充了石塊與木頭,但它畢竟不具備強大的防護力。
天下,沒有不破的要塞,号稱永不陷落的旬日要塞更是一再被攻破,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案上的燈搖動着,把他伏着的身影拖在案上案下,盯着這不知是誰畫的蹩腳城牆圖久了,他覺得眼睛有些酸,擡起頭來,閉了會眼,帳外飄來一陣夜風,清清涼涼的,拂得人心神為之一清,遙遙的傳來幾聲狗吠聲,那是絡青獅養的一隻狗,有牛犢大小,喜食人肉。
“汪,汪汪……”
狗叫聲持續着,但凡雇傭軍團都喜歡養鷹犬、甚至是老虎,昔日的蠍子軍團便養了一隻紅額斑晴虎,在蠍子軍團覆沒後,那隻紅額斑晴虎的下場很凄慘,它被齊國的大商人樂芈披了皮,做成了一件威風凜凜的風氅,進獻給了他的兄長,齊國的大将軍樂凝。
或許,在樂芈與樂凝的眼裡,雇傭軍團與沒有生命的貨物一樣,有利用價值時,可以給予贊美,失去利用價值時,便會棄之如彼履。
“鬼車軍團永遠不是貨物。”
他對自己說道,向那隻停在套甲木人上的黑鳥招了招手。
“軋軋軋……”
黑鳥向他飛來,停在他的手臂上,他從案上的陶甕裡抓出一塊新鮮的血肉,塞進它的嘴裡,它咕噜一聲吞了下去,轉動着那麻豆的大小的眼睛,死一般的黑。
“去吧,去旬日要塞看看。”
“軋軋。”
黑鳥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像黑色的幽靈一樣竄出了帳蓬。他走到侍女奉劍架邊,把那柄劍取下來,負在背上,他習慣這樣把劍負在背上,雖然他有着一條精美的劍袋,但這柄劍卻永遠也不會挂在那劍袋上。
“小虞。”
他自言自語,像是在提醒着自己一樣。
帳外的月光清清冷冷,灑在簾口一片水白,他走出帳蓬,來到月光下,皎潔的月亮就挂在頭頂,它不像星星,從來都不眨眼睛,它隻是冷冷的注視着他,而他也在擡頭凝望着它。圓月流水,靜夜無聲,凄涼的月光照着他破爛的大氅、明亮的眼睛,夜風微微掀起他的氅角,為他憑增一種孤單的意境。
大軍就在身旁,一排排帳蓬就像天上的星河一樣,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一隊隊手持着長戟與火把的甲士在營地中巡邏,每當看見身在帳蓬外的他時,那些甲士都會不由自主的放輕腳步、低下頭。他們敬畏我,可是,我卻不需要他們的敬畏。
天上的月亮啊,我是小虞。
侯子的侍女,小虞。
他就那麼一直擡頭凝望着,仿佛一座有生命的雕塑。
不遠處,黑衣宋讓抱着劍站在陰影裡,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神格外溫柔,并且帶着深深的擔憂,仔細一看,那眼裡還有矛盾的糾纏。公孫一白站在黑衣宋讓的身旁,他看着帳外的人,說道:“宋先生,你為什麼不把小虞的真實身份告訴她,若是那樣,她或許不會再念着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黑衣宋讓沒有舌頭,他不能回答公孫一白,但是他卻把帶着劍鞘的劍架在了公孫一白的脖子上,隻要他輕輕一拉,鋒利無比的劍便會脫鞘而出,割斷公孫一白的喉嚨,不過,他并未那樣做,他隻是定定看着公孫一白,眼光是那樣的冷。
然而,公孫一白卻并未避開這陰冷而又危險目光,他比宋讓矮上一頭,擡頭仰視這種居高臨下的虎視需要莫大的勇氣,他的勇氣都寫在眼裡:“我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報酬,三日後,我們便行攻城,在取得旬日要塞之後,就往西走。如今,西面的宋國已是日落西山,宋侯躺在床上吊着最後一口氣,國内的世子與侯子以及各封臣亂成一鍋粥,而它的屬國也紛紛倒戈,正是我們一展拳腳的時候。探子回來說,往西的諸侯們都希望看到殷國能從灰燼中重生,畢竟,他們原本就是殷國的屬國,而當年的殷侯待他們極為良善。我們會去殷地,豎起殷國的大旗,殺掉宋國派遣在殷地的令尹,而後伐宋。我想,苦心人、天不負,多年的謀劃必然會得到應有結果,而她将會成為天下間第一個女諸侯。當然,在此之前,我們還得替樂凝收拾掉這個爛局。”
“爛局?”
這時,面相老巴交的農夫劍盾手姒英轉走帳蓬角走到二人身前,凝視着公孫一白:“樂芈示意我們在奪取旬日要塞之後,尋機殺掉雒青獅與具器,令青獅軍團與紅楓軍團就此消失。然而,他能示意我們,又豈會不示意雒青獅與具器。或許,他們也正在想着,待奪取了旬日要塞之後,該怎麼樣才能讓我們鬼車軍團消失。對于他們而言,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爛局。”
“正是此理。”缺了一隻眼睛的雙斧手霍巡與田氏兄弟湊了上來,月光與火光映着田重半張臉,他的臉色陰沉如水:“一桃殺三士,大将軍的确是好算計,而且讓人無法逃脫。要不然,樂芈那個奸商豈會提前便将報酬給付了?還真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啊。”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螳螂誰是蟬,那得看各自的能耐。”老實的霍巡睜着一隻獨眼,把那柄大闆斧扛在肩上,向密林裡看去。
“汪汪汪……”
恰于此時,狗叫聲突然激烈起來,而那晃動着火光的密林裡傳來一陣喝斥聲,緊接着,便見一條人影在樹林與草叢中起伏,在那人影之後,追着一隻兇猛的大狗與持着火把緊追不舍的人群,“簌!”弓箭手松開弦,利箭擦着那人影的肩紮入樹身,“簌簌簌”接二連三的箭響破空,那人就地一滾,避過一排箭矢,用力在地上一蹬,趁勢奔得更快,但是樹林裡畢竟是營地,巡羅的士兵很快便圍在了人影的前面。那人影眼見前後被堵,慌不擇路之下往河床的斜坡就是一滾。
“撲嚨,撲嚨……”
甲胄壓斷了蘆葦杆,發出一陣猶若幹柴爆裂的聲音。
“拿下他!”追在後面的士兵高聲大叫。
“汪。”
那隻兇猛的狗從斜坡上躍下來,碩大的身子在半空中拉起一道弧線,它張開了血盆大口向地上的人咬去。眼見那人即将喪生在狗嘴之下,卻突然聽到一聲短促的悲鳴“嗚”,一柄鐵劍從大狗的背上透了出來,那人雙腿向上猛地一蹬,将狗屍蹬飛,河床内的巡邏士兵與守在帳蓬外面的兩名劍士早已被驚動,他們挺着長戟,壓着鐵劍,向那人圍去。那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迹,咬着牙向士兵沖去。
“何事嘩營?”
那人正在與士兵交手,帳蓬内傳出一個聲音,稍徐,帳簾一挑,那個頭戴高冠,身披寬袍的公輸老大人背着雙手走了出來。無巧不巧,那人正好被一名士兵橫戟掃在腰間,那名士兵的力氣極大,竟把那人掃得連連倒退,并且“哇”地噴出一口血,但是他這一退,恰巧就退在剛剛走出來的公輸老大人身旁。
“唰!”
光寒驟閃,在那一瞬間,倒黴的公輸老大人脖上子便已經架上了一柄帶血的鐵劍,士兵們見公輸老大人被劫,怔在當場。血液順着劍身往下滴,一滴一滴盡數滴進公輸老大人的脖心,而他卻還沒回過神來,愣愣的看着眼前那一張血水模糊的臉,居然一臉正氣地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挾持老朽?”
那人冷聲道:“你又是何人?”
公輸老大人下意識地道:“我乃公輸……”
“公輸氏?哈哈……”
那人很明顯的怔了一下,轉念間,眼睛霍地一亮,瘋狂的大笑起來,然後,一把向臉上的血水抹去,不想卻抹得更為猙獰,他大聲道:“公輸老賊,你助惡從惡,今夜惡報來了,你且給我聽好了!殺你者,乃是鐵丘氏之後,鐵丘黎。”說完,左手抓住公輸老大人的高冠,右手便想拉動鐵劍,給那可憐的公輸老大人來個一劍兩斷。
飛來橫禍啊,公輸老大人渾身都軟了,灰色的胡須亂顫,卻說不出話來。
“住手!”
一聲爆喝響起,璇即,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騎着馬從樹林中竄下河床,提劍指着鐵丘黎,怒道:“鐵丘黎,你若敢傷公輸老大人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屍萬段。”
“鐵丘黎,你如此作為,非大丈夫所為,更非貴族所為。”絡青獅黑着一張臉,分開人群,走到鐵丘黎的面前。
“貴族?碎屍萬段?”
鐵丘黎冷笑起來,他死死的拽着老公輸的頭冠,充血的眼睛掃過那密密麻麻的戟尖與箭尖,心想,以我之命,換公輸老賊一命,值了。至于貴族,我可從來都不是什麼貴族。風大将軍,鐵丘黎不能再為你效力了。心下一狠,便要取頭。
“慢着!”絡青獅與具器齊聲大叫。
“簌。”
在此電光火石之間,利箭的尖嘯聲劃破了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