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的皇帝派你來到底是做甚的?”
方成聞言兩手一攤苦笑道“皇上讓本官看着辦。所以請金丞相拿出些誠意來,莫叫本官為難。”
金隆運聞言愈發惱怒,卻又無處發。
方成說的是事實,當瑞帝讓他與契丹人談判時,給的底線就是“看着辦。”
方成可是真難住了。
方成向來是會辦事的,但再會辦事的人,也會出錯的,這本也沒什麼,瑞帝雖然霸道,但是基本的皇帝操守和氣度還是有的,對臣子們執行中的一些錯誤,還是有包容力的。
隻是方成卻是一個例外,他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例外,以他的身份,和曾經的過往,他是一點錯都不能犯的。
否則等待他的便有可能是萬劫不複。
所以方成是真誠的希望金隆運拿出一些誠意來,這也是開始他試探金隆運的原因。
也許瑞帝無所謂契丹的誠意,但是他方成需要。
“本使是很有誠意的,隻是本使見不着你們瑞朝的誠意。”金隆運又返回坐席說道。
“隻要你們契丹有誠意,我們的皇上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方誠笑道。
“契丹人向來豪爽,直來直去,不會陰謀詭計,方尚書大可放心。”金隆運說道。
“好說,好說!那請問貴國的誠意是什麼。”方誠追問道。
“我們的誠意決定于你們瑞朝有多講道理。”金隆運答道。
……
經過一個時辰的口舌之戰,瑞朝與契丹雙方坦城的交換了各自的意見。
契丹:要求罷戰,從此契丹不再騷擾瑞朝邊境,雙方互通貿易,放回他們的國師。最後,如果條件允許,返還質子金小詩。
瑞朝:認為這樣的協議與瑞朝無益,十四年前不也有這樣的協議,是契丹先撕毀協議,與大瑞的協議想撕毀就撕毀,想達成就達成,難道瑞朝怕了契丹,有本事就接着戰。
金隆運:接着戰就接着戰,契丹人願與瑞朝死戰到底,死戰之人,一個頂倆,你們瑞朝的軍士願來受死,我契丹也沒辦法。
瑞朝:我大瑞軍士豈是貪生怕死的,要戰就戰
契丹:都道你們的皇帝仁愛,體恤士兵,原來也是為了自己一己私欲,不顧士兵死活,百姓積苦的。
瑞朝:挑撥離間,胡說八道,都是你們這些契丹強盜擾的咱們中原無法安居樂業。
契丹:都是你們中原人,獨占天賦寶地,不給咱們契丹人活路,自私自利
……
最終不了了之。
接着又是幾天的口舌,兩個月下來,相同的問題,來來回回的吵了無數遍,雙方都有些筋疲力盡,卻始終沒有一個結果。
當然,方成并不急,瑞朝不急,而契丹卻是一日急似一日,似火燒眉毛。
金隆運隻得再次拜訪了蔡元明。
“你們瑞朝的皇帝分明毫無誠意,他到底想怎麼樣?”
金隆運一見蔡元明便恨恨的說道。
“聖心難測,我這一介草民自然是不知的,不過凡事因陰陽之恒,順天地之常。如今時不在契丹,丞相還如此自矜,自然無結果。”
蔡元明淡淡的說道。
金隆運聞言愣了半晌,雖然他極度不願意承認,然而如今天時确實不在契丹。
“若蔡先生之言,難道天要滅我契丹了。”金隆運心有不甘的說道。
“丞相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定傾者與人,轉危為安之道,丞相豈有不知。”
金隆運聽了蔡元明的話,暴起指着蔡元明道“放肆,你竟要我契丹對瑞朝卑躬屈膝,妄想!”
金隆運說完更是一口惡氣堵在兇中,臉色紫黑。
“定傾者與人”,是當年範蠡勸越王勾踐所說的話。
當年越王勾踐被吳軍圍困在會稽山,越王勾踐欲與吳王夫差死戰,後在範蠡的勸說之下,極盡卑辭,才得以保存越國宗廟,而越王勾踐本人卻入吳為仆。
金隆運雖身在契丹,但也飽讀詩書,對這個故事是知道的。
雖然最終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得于翻盤,滅掉吳國,但越王勾踐所經曆的又何止是卧薪嘗膽,這隻是一個體面之說,當初了為取得吳王夫差的信任,連夫差的糞便都償了。
金隆運作為一個儒家學者,本能的保有了剛強的本性,雖然認同道家柔弱勝剛強之理,但若讓他做到勾踐所做的,他甯願死。
“丞相身系契丹百姓的性命,而非丞相一人之性命。”
過了半晌,蔡元明見金隆運面色稍稍穩了些,才悠悠說道。
“隻有如此了嗎?”金隆運的情緒由憤怒轉為絕望無奈。
“雖然金丞相您很想留住契丹以往的輝煌和榮耀,但如今的中原之主也是雄心萬仗的,要開萬世太平,金丞相若不如此,怕是很難說服他。”
……
“是嗎?他真這麼說?”瑞帝敲着案幾說道,面無喜色。
“是!”李敢答道。
“這個蔡元明,讓契丹學勾踐,那朕豈不是成了夫差了。”瑞帝冷言說道。
李敢聽了瑞帝這句話,心中一驚。
“當年夫差有能力滅越,卻一時心軟,結果吳反被吳滅,正所謂天賜不受,必遭殃,朕定要滅了那契丹。”
瑞帝原本有些松動,可是聽了蔡元明與金隆運的對話後,突然感到滅掉契丹才是正确的決定。
瑞帝改變自己主意的時候,金隆運卻是在驿站的床榻上輾轉反側。
經過無數次的推論,金隆運不得不承認蔡元明說得對,時與勢均不在契丹,契丹在與瑞朝的戰争中沒有半點勝算。
而他可以為了骨氣,尊嚴去死,但是他身後的契丹,以及林太後卻是要活下去。
如果為了他一個人的尊嚴而讓契丹宗廟毀滅,那他便成了契丹的千古罪人,或者說林燕燕成了千古罪人。
唯有低頭,才有活路,再者他金隆運也無需像當年的越王勾踐一樣侍奉夫差。
遊牧民族,向中原王朝低頭,是很常見的,中原的文化決定了對向他低頭的外族不會趕盡殺絕。
說是包容也好,迂腐也好,這便是中原文化的特性,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想到這裡,金隆運終于放棄了來時的幻想,起身披衣拿起筆,準備給林太後寫信,可是臨到落筆,又覺筆重千金。
若是林太後同意了他的這個建議,那麼契丹必将與瑞朝簽訂一個喪權辱國的協議,而這個協議的簽訂人必然會受到契丹人的極大不滿與痛恨,雖然他的出發點是為了契丹百姓。
這個鍋,金隆運是背定了的,不管他與林太後是情人關系還是君臣關系,他必将為即将簽定的協議背負契丹人的指責。
想到這裡金隆運複又将筆放下,而後又拿起……如此幾翻,最終待到天明,金隆運寫給林太後的書信方完成。
很快,金隆運就收到了林太後的回信,許是因為前線戰事非常不利于契丹,又許是林太後與受中原文化影響至深的金隆運不一樣,沒有那樣的傲氣,她很是爽快的同意了金隆運的建議,并且再次準予他便宜行事之權。
金隆運收到林太後後回複感慨萬千,為了契丹的未來,他不得不與瑞朝簽定一個卑躬屈膝的協議,雖然林太後什麼都沒有說,但他仍然能夠感受到她所面臨的以及将要面臨的壓力。
隻是金隆運他又能如何。
金隆運能做的,隻是再次與方成進行談判。
這一次金隆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誠意,雙方一落座,他便說道“契丹願每年向瑞朝供予歲貢。”
金隆運的語速極快,雖然這句話他獨自在内心說了無數次,但此時的語氣仍然幹澀,他能感覺到他的嘴唇在不受他控制的抖動,他說完便像是完成了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
方成等再朝的官員原本做好了再次陪契丹磨功夫的準備,卻沒想到金隆運這次這麼爽快,一時間有些不适應。
當然不适應也是暫時的,想想如今的形式,契丹如今的态度也是情理之中的。
來來回回幾個月的談判,從夏天談到了冬天,終是有了結果,方成等也都暗自松了口氣。
這一次的談判終不像以前那樣沉重,至少對瑞朝的官員是這樣的,隻要稱臣,其他都可以商量。
方成按捺住喜悅之情将契丹願稱臣的意願禀報給瑞帝,卻沒到瑞帝沒有他想象中的高興。
“契丹相以稱臣來要求朕撤兵、供給他們物資,還換他們的皇子回契丹?方尚書,你以為如何?”
瑞帝的語氣很不屑。
方成心裡沸騰的情緒頓時結冰,這種極大的反差給了他猛烈的沖擊,愣住了。
不過方成還是很快反應過來,他遲疑的偷看了上方的皇帝,确認的對方對這個結果顯然是不滿意的。
稱臣都不願意,那麼瑞帝的意圖就很明顯了,便是要滅契丹。
之前方成他們還在心中埋怨他們的皇帝太過雄心萬仗,如今方成才發還他們的皇帝果然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雄心萬仗。
這真是一個要命的誤會。
如果方成隻是一個單純的禮部尚書,或許他還會竭力勸誡瑞帝,見好就收,賺錢永遠比戰争可愛的多,可是他不能。
所有的人都可以勸,唯有他方成不能。
“臣以為,還可以再談談。”方成咬了咬牙說道。
瑞帝在上方,神情複雜的看着方成。
這個年輕人,确實機靈的讓他喜歡,隻是機靈太過了。
瑞帝的目光讓方成壓力倍增,但他必須頂住,否則等待他的就是萬丈深淵。
方成對于他曾經的所作所為,從未後悔,同時他也希望自己能像如今在他上方的瑞帝一樣幸運。
不錯,方成确實是把瑞帝當作自己的偶像,他從内心深處懼怕瑞帝,也狂熱的崇拜着瑞帝,他甚至認為在某些方面,瑞帝與他是同一類人,所以瑞帝應該能夠理解他。
方成他曾經是一個窮人,在他看來,貧窮就是一種罪。
富人報人以财,而窮人唯有報人以命。
瑞帝當年是窮小夥的時候,受了周家的大恩,要麼報命,要麼要了對方的命,隻有這樣,才能不報命。
而他方成不過是學了瑞帝,他受了東陽公主的恩,做不到以命相報。
而東陽公主的恩卻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唯一能解脫的就是要了對方的命,如此才能重生,才能不背負着還不起的恩情生活。
所以方成認為,他是理解瑞帝的,所以瑞帝也應該能夠理解他的。
“那方尚書認為還可以談些什麼?”瑞帝緊追着問道,顯然并沒有體諒方成的意思。
“臣以為,那契丹既然願意稱臣,那麼照規矩,他們首先得取消皇帝的稱号,改稱王。”方成硬着頭皮說着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
“嗯,不錯,還有呢。”瑞帝又繼續問道。
這個“還有呢”讓方成覺得心慌,這顯然是對他的不滿,或者是對他這個答案的不滿足,讓他繼續說點什麼,而且還不能拒絕。
“他們的王,也得是咱們封的才算數。”方成隻得說道,先把目前這關渡過再說,以後是生是死就看造化了。
“嗯,很好!方尚書即有此提議,這事朕就全權交由你來辦了。”瑞帝淡然說道。
方成此時竟然感到上方一陣殺氣傳來,自己挖的坑得自己跳,方成唯有應承下來。
此時的方成若芒刺在背,懸在他頭上的那把劍,看樣子終是要落下了。
金隆運以為自己讓步了,拿出了最大的誠意,瑞朝會馬上回複自己,契丹與瑞朝會馬上達成相應的協議,卻沒想到一過十餘日,他也沒等到他想要的回複。
那個年青的尚書據說單獨見過瑞帝後就病了,托病不再相見,這讓金隆運嗅到了一絲不祥之意。
緊接着,便有傳言,那些參與契丹談判的臣子們暗地抱怨瑞帝太過苛刻,不僅否定了他們的成果,還提出了更為苛刻的要求;也有抱怨是方成為了讨好瑞帝,主動将和談的條件擡高,又有傳言瑞朝的皇帝早看方尚書不順眼了,想借此來打壓方尚書。
不管是怎麼樣的傳言,都讓金隆運得出一個結論:瑞朝反悔了,瑞朝的皇帝根本不想和談,這讓用盡全力說服自己放下自尊的金隆運羞惱、恐慌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