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晚箫眼中,吳甯是少年英才,前途無量。
可是,生活便是如此,外人永遠隻能看到光鮮動人的一面,誰又知道,這隊漸漸沒入密林的穆姓兄弟背後,又隐藏着多少心酸與痛楚。
林晚箫有一點沒有說錯,那就是穆子究的名号,還有長路镖局、穆家兄弟必定會聲聞天下。
因為,他們沒有退路!
因為,隻有聲聞天下,吳家血案才有重見天日的一刻。
至于那一刻何時能夠到來?
吳甯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們隻能默默地奮進,默默地把那血與雪交融的冬夜深埋在心底,直到吳甯的所有布置一一完成。
而這一等,便是整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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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後,也就是公元698年。
正月,大周天子武曌以正月甲子朔合冬至為吉,改年号為聖曆,大赦天下。
至此,武則天代唐自立成就一代女皇已逾八年。
這八年間,雖邊夷襲擾不斷,契丹、吐蕃時有反複;南诏、占城仍心懷不善。
然,縱觀大唐治下,卻是國泰國安,百業諸興。
說來八年前,無論是朝堂,亦或民間,對于女主天下還頗有微詞。刨去權勢之争,就連百姓們也擔心巍巍大唐會沒落在這個女人手裡。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
得利于重視海商,扶植西域的政策,大周朝可謂日新月異,蒸蒸日上。
不但沿海諸州愈發富庶,連嶺南的福廣之地聽說也已經繁若中原,甚至内陸各地也因商貿鼎盛而嘗到了甜頭。
前年的大節,武則天順勢頒召天下,解除宵禁,廢止坊市。
從此之後,商可入坊,官與商同街,緻使大唐商客又添新利,朝廷稅得節節攀升,着實造就了許多不夜華城。
今歲,借納吉改年之機,武皇又傳令各州,放寬行商過所的發放,算是徹底打開了大唐的商業閘門。
别人尚不知如何看待,可是許多無産佃農聽聞此令卻是活了心思,開始琢磨,如今城市裡商家湧現,正是用人之際,是不是可以遷居城中,另謀一份前程。
......
當然,天下安定,财稅豐饒确實是好事。
可是,對于永遠有争不完的權,奪不完的利的朝堂來說,卻并不見好轉,反而有愈發激烈之相。
而這一切,都源自武則天對于立儲之事的搖擺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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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府。
對于已經今非昔比,權勢滔天的太平公主來說,最近一段時日卻是有些焦頭爛額。
此時,公主殿下歪坐在府中正廳,纖纖玉手支着額頭,一雙秀眉微微起皺,雙目更是無神地望着一處,似是思索着什麼難事。
......
細算之下,太平公主已餘三十,可是月歲似乎放過了這個女人,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麼痕迹。
除了眼神之中有些深邃,一切都一如當年,宛若少女。
可是,如今的大周朝堂,誰要是把太平公主當做當年的小女人,怕是要吃不少苦頭了。
八年前,公主殿下設府納賢,網羅群臣,從一個朝堂上舉目無親的無知皇女,到現在可以與武承嗣、武三思兩大勢力一較高下的朝堂新貴。
誰又敢小瞧這個女人呢?
......
就這麼呆坐着,過了一會兒,公主府長史高延福碎步而入。
“殿下!”
太平依舊閉着眼睛:“說吧!”
“回禀殿下,岑長倩那邊回話了。”
太平一怔,緩緩擡頭,似是提起了興緻:“岑中書怎麼說?”
“他說....”高延福頓了頓,好像接下來的話并不是公主殿下想聽到的。
“岑長倩說,殿下對他有活命之恩,可是今時之請,有違他的本分,卻是萬萬不能與殿下同路的,還望殿下多多包涵。”
“唉!!”太平長歎一聲,自語道,“岑中書果然不肯啊!”
其實,太平最早就料到了。換了别的事情,岑長倩雖是直臣,可是看在往日恩情的面子上,多多少少會幫她一把。
可是這回牽扯到立儲之事,岑長倩就說什麼也要秉承他的原則了。
......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武則天即位八年卻遲遲不立儲君,無論朝臣怎麼奏請逼迫,老太太就是下不定決心到底要立誰。
是立李,還是立武?
兩方朝臣也是争得不可開交。
看到老太太年事已高,不立不行了。但是,到底要立誰,還是沒有一個立論。
開春的時候,朝臣逼的緊,加上契丹又犯幽州,也牽扯到了立儲之事。
武則天沒辦法,隻得打了一手太極,先是将留放巴州十六年之久的魏王李賢诏回京中。
這使得一衆擁護李室舊主的朝臣不由暗喜,難道聖皇回心轉意,要複立李賢為太子?
可是,好景不長,過了半個月都不到,老太太又是一紙诏書,把在房州扔了十四年的楚王李顯也全家召回了京師。
而且,老太太可能覺得光叫回這兩個兒子不過瘾,把高宗侍女楊宮人所生的李上金和李素傑也叫回了京。
這下可就熱鬧了,要知道,如今有可能染指儲君之位的,除了武三思、武承嗣、李旦之外,就剩下這四名高宗子嗣了。
武老太太這是要群龍亂舞,一較長短不成?
如今朝中大亂,有擁護武承嗣的,有擁護武三思的,更有擁護李賢或者李顯的。
鬧的是天翻地覆,沸沸揚揚。
當然,其實還有一個潛在人選,隻不過誰也不敢提,誰也不想提,那個人就是——太平公主!
這些年,公主殿下廣納門徒,其心若揭。
有女皇,為什麼不能有皇太女?為什麼不能有下一個女皇!?
可是,在這些士大夫眼中,有一個女皇就足夠足夠的了,千萬别再有一個女皇了。
所以,在諸多儲位候選之中,太平的聲勢是最弱的。
此次,公主殿下找到岑長倩,希望他在擁立儲君之事上慎重一些。
結果岑長倩會錯了意,以為太平是想拉攏于他,于是就有了今日的回話。
其實,所有人都誤會了太平,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己争這個儲位。
讓岑長倩慎重,那也真的是讓他慎重。
至于太平想讓誰來繼位,也許隻有她自己心裡最清楚了。
......
“殿下.....”
高延福輕聲呼喚,把太平從思緒之中拉了回來。
“依下官之見,此時咱們當以不變應萬變,還是少出聲為妙。”
“若此時不知進退,恐成衆矢之的啊!”
太平聞之搖頭,“高長史說晚了。”
“晚了?”
“今日一早,本宮已經向陛下上了一本,奏請立儲之事當慎重行事,不可輕斷。”
“啊!?”高延福大驚,“殿下....殿下此舉未免冒失啊!”
“如此一來,武氏兄弟,還有擁立李賢、李顯的那些朝臣,必将矛頭直指殿下,我們處境可就被動了。”
太平聞罷,不由苦笑,“本宮又何嘗不知呢?”
可是沒辦法,她怕現在如果不說話,以後就沒機會說話了。
立儲之事已經迫在眉睫,武承嗣已經拼了,利用他所有能利用的關系向武則天施壓,關隴官員亦用契丹進兵為由力薦李顯。
一些深念李賢當年之才的舊臣則是争搶從龍之功,唯一還沒出聲的兩大重臣岑長倩和狄仁傑,又顯然是傾向于李賢和李顯之中選一個。
宮中來報,昨夜聖皇甯可拖延閉宮的時間,也要和狄仁傑密談至深夜。
想來心中已有人選,這個時候自己再不說話,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又能讓太平怎麼辦?隻得冒險,僥幸希望武則天能聽她之言,再等等看。
......
想到這裡,太平不由問向高延福:“最近府中收沒收到什麼信件?”
高延福一聽,“殿下是說那個無名高人嗎?”
緩緩搖頭,“未有來信。”
“......”
太平一陣煩躁,心中暗罵:你個混蛋,該用你的時候卻是沒了消息!
沒錯,太平心裡罵的那個人,就是吳甯。
雖然這八年間,吳甯從來沒有和太平見過面,也沒給過她隻字片語。
可是,每當公主殿下舉步為艱之時,她總能收到一個神秘的高人指點迷津。
八年前,當她初創公主府,兩眼一摸黑,又被武承嗣和武三思排擠的時候,是那個高人送來了一個名字——
“岑長倩!”
那時的岑長倩正因反對立武承嗣為儲而被迫害入獄,太平按照指點救了岑長倩,才有了這個不是盟友的盟友。
六年前,剛剛有些起色的太平,卻因她保舉的一個士子被查出科場舞弊而被群臣诟病。同樣是那個高人在關鍵時刻送來了證據,證明那個士子是被人收買有意陷害,而還她清白。
五年前,來俊臣盯上了她,羅織數條罪狀,欲行滅殺之罪。又是那個高人解其難于水火。
這些年,但凡太平有一點難事,那個高人總能适時的送來關照。
雖然沒有屬名,可是太平知道那就是吳甯,他一直在暗中看着她,幫着她。
但是這回....
這回你跑哪兒去了!?怎麼就不出現了呢!?
......
“殿下....”
高延福見太平公主愁眉不展,也是心有不忍,“此事當從長計議,急之不得。殿下還是莫要多思,小心傷了身子。”
“嗯。”
太平點着頭,“你下去吧,本宮沒事。”
高延福聞罷未動,出聲道:“殿下忘了嗎?過了晌午還有一個重要約請,殿下卻是不得不去的啊!”
“嗯?”太平擡頭,“什麼約請?本宮倒是真不記得了。”
高延福一笑,“下午,蜀中才俊穆子期于邀月樓大宴同年,殿下不是早就說要去見一見那個穆子期嗎?”
“......”
經高延福這麼一提醒,太平才想起,确實有這麼一回事兒。
可是,不由搖頭苦笑,如今朝争已然是焦頭爛額,哪還有工夫去招攬什麼才俊!?
揉了揉眉側,“算了,備上一份好禮送過去,本宮就不親去了。”
“這.....”
高延福有點不幹了。
“殿下還是去一趟吧!小人聽說,豫王和梁王都已經準備好了要去邀月樓偶遇這個穆子期,為的就是招攬。”
“連剛剛回京不久的魏王李賢,都己同為蜀地往京為由,硬要去摻和這一腳。殿下若是不去,怕是要落于人後了。”
太平沒說話,她隻覺一陣又一陣的倦意直襲心頭,暗暗地把吳甯又罵了一便。
死混蛋!本宮為了你勞心勞神,你倒是躲得清閑!
而高延福可不知道公主殿下心裡想的是什麼,以為公主殿下還是不想去,趕緊又勸道:“殿下就是沒看上這個穆子期,也得給蜀中十傑、長路镖局,還有....”
“還有那個身為九省綠林總盟主的狂生穆子究一個面子啊!”
“......”
太平一陣無語,蜀中十傑?算什麼十傑?
賬房、廚刀、鬼老七;
妓子、書生、刀十一;
狠八郎,胖修羅,玉面太叔震川西;
還有道爺,不算前程,算死期!
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草莽,算什麼十傑?
還有那個穆子究,被天下土匪推舉成了什麼九省盟主,簡直就是可笑,
可是,更可笑的是,京中這些自诩高貴的皇親國戚,包括自己,現在卻為了拉攏這股不可忽視的力量而不得不厚着臉皮去“偶遇”。
太平公主想一想都覺得可笑,支起身形:
“備車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