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甯一直覺得,科技的發展需要的是想象力和好奇心。
而技術的應用,則要社會需求的支撐,還有一點點偶然因素。
......
距離武則天時期一千一百多年後的一場風暴,讓一艘英國帆船觸礁在法國比斯開灣附近的一座荒島。
那是一座真實的荒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船員們充饑。
情急之下,船員們隻得遊回沉船,将船上浸過海水的面粉、砂糖、奶油搬上荒島,混合在一起烤熟充饑。這就是壓縮餅幹最早的雛形。
後來,船員們獲救回國,為了紀念荒島逃生的日子,便将他們在島上意外獲得的這種美食,送給親朋好友,還有施救的恩人,表示感謝。
餅幹的做法,也就由此傳播開來。
隻不過,那些經曆了海難的英國船員一定不會想到,他們的這次意外,得到的不單單是一種美味,而是二十世紀最為為普遍的一種軍用速食口糧。
甚至這種名叫壓縮餅幹的單兵口糧,在某種程度上,還改變了戰争的形态。
......
至于自熱包,這東西的技術含量可能比壓縮餅幹更低。
别說是武周,就算再往前看一千前,華夏文明也早就知道石灰石煅燒可以得到生石灰。而生石灰遇水,則會産生大量的熱。
可是,也許是缺乏一點想象力,也許是缺少社會需求的支撐,這種無火自熱的方法并沒有應用到軍事和民生之中。
......
吳甯能想到這兩個東西,确實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穿越者的身份。
盡管他不懂曆史,不會化學,可是眼界是在的。
事實上,哪怕後世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穿越千年,他的眼界也非古人可比。
這與知識儲備沒有太大的關系,是純粹的後世幾十年的生活體驗帶來的經驗之談。
比如說,你在大唐喝下淡酒,自然就想到後世的烈酒,也自然就想到了酒精可以消毒。
你喝大唐的膏茶,自然就想到了後世的清茶、奶茶。
你用毛筆寫字,也自然會意識到硬筆書寫的速度比毛筆快。
你看見水稻,自然就想到這東西是可以雜交的。
這就是經驗之談,是人類文明千年衍化之下形成的社會經驗,也就是像吳甯這種穿越者的優勢所在。
當然,想把這種思維方式上的先進轉化成實實在在的資源優勢,也需要契機。
吳老九可不是平白就想起這兩樣東西,也不是為了與突厥一戰而特意把這兩種東西弄出來的。
他也是在這麼多年的實踐之中,慢慢地把穿越者的這種思維優勢轉化為資源的。
而壓縮餅幹和自熱包的誕生,完全是因為長路镖局的現實需要。
“陛下不知......”
吳甯立于殿上,為武則天講述着壓縮餅幹和自熱包的由來。
“镖師行镖,若在中原還好些,可長路的大部分商路都是深山密林、雪山荒原之上,有時十天半月見不到人煙,更沒有現成的熟食可用。”
“沒辦法,镖師總不能頓頓都啃涼餅,于是壓縮餅幹和自熱包就被我們弄了出來。這樣一來,即使是被困雪山,大夥兒也能吃上一口熱的,再不濟也能喝上熱水,不至于凍死荒野。”
......
“哦。”
武則天深以為意地點頭,原來這麼神奇的兩樣東西是這麼來的。
語氣放緩,“天下皆言,長路镖局都是綠林草莽,現在看來,你們也不容易啊!”
指着壓縮餅幹和自熱包道:“那....短期之内,長路镖局有那麼多存貨可供四十萬大軍用度嗎?”
“陛下放心,”吳甯微微一禮,“許是京師之地用不到這兩樣,遂陛下不知此物。殊不知,壓縮餅幹和自熱包在南方已經是商隊行旅必備之物。”
“在莘州、益州和襄州,長路镖局有三處千人工坊日夜趕工,供應天下旅人。一下子湊夠四十萬大軍之用,可能還有勉強。不過好在前方戰事非一日決戰,三處工坊尚有一冬之期,足夠供應大軍。”
“好!!”
吳甯此言一出,武則天還沒反應,黑齒常之卻是暴喝一聲,“太好了!!”
老将軍眉眼已經笑到了一塊兒,“太好了,太好了!”
武老太太一偏頭,見黑齒老将如此神情,以君臣之間幾十年的了解,老太太便知,這位善使奇兵的老将肯定因這兩樣東西有了什麼别的想法。
讪笑道:“黑齒愛卿,是不是又有妙策了?”
“正是!”黑齒常之大喜過望,自信道:“若無這二物,老臣不敢保證何時可勝突厥。也許要拖過冬天,開春再戰。那樣的話,起碼要後年方可見戰果。”
“不過,有了這二物......”
黑齒常之眯眼一笑,“老臣可保,今冬即滅突厥!”
......
黑齒常之此言,可謂是給内外交困之下的武則天打入了一劑強心劑。
要知道,大周内部因突厥來犯天子無作為,再加上朔州慘破而輿論嘩然,老太太是剛剛下了罪己诏的。
如果黑齒常之能夠在開春之前解決戰事,那無疑對穩固民情有着極大的助力。
按理說,武老太太聽了應該是高興才對,可是,讓黑齒常之沒想到的是,武則天聞言,面色一怔。
“這....”
老太太似有猶豫,“這未免太過激進了。”
“朕以為,不可冒失,黑齒愛卿還是要以求穩為主,守勢為上,待來年開春之後再戰也不遲。”
黑齒常之一聽,沒懂武則天話中深意,大手一甩,“陛下多慮了!有此二物....”
“愛卿!”不等黑齒常之說完,武則天老目一凝,打斷了黑齒之言。
“朕說了,求穩!你可記下了?”
“呃!”老将黑齒這才發現女皇神情不對,登時冷汗都下來了。
急忙拜倒,“老臣...遵旨。”
“嗯。”武則天淡淡一應,眨眼之間臉色又變了回來。
笑容滿面地親自下了龍座,将黑齒常之攙扶而起,安慰道:“愛卿不必心急,如今大周國庫充盈,就算打上三年五載,也打得起。”
“還是那句話,以穩為上,莫要求險。哪怕并州守不住,退守汾州、潞州,朕依然不會怪罪于你。”
“呃。”
黑齒心說,這是咋地了?怎麼還沒出戰,女皇不打氣,反而洩氣呢?
“陛下放心,老臣一定謹記聖意。”
“嗯。”
武則天滿意點頭,“如此甚好!”
“那愛卿就與狄卿速速回去準備吧,早日發兵,也好早日救我天下子民于水火。”
“老臣告退!”
“老臣告退!”
狄仁傑和黑齒常之姗姗欲退。
“子究且留一會兒。”
武則天一聲吩咐,轉身回了龍椅之上,便開始閉目養神,不理會殿中的動靜。
狄仁傑深鎖眉頭,默默地看了吳甯一眼,無奈退走殿外。
轉眼間,諾大的宮殿之中,隻剩吳甯與武則天,還有上官婉兒侍立一旁。
老太太閉着雙目,看不出表情。
而吳甯也沉得住氣,兩掌抱肚,靜靜地站着。
一老一少就這麼安靜地在殿中對峙了整整一柱香的工夫,殿中氣氛越來越低沉,趙來越詭異。
到最後,連上官小婉都有點呼吸困難。恨恨地瞪了吳甯一眼。
心道,這人好不知好歹,難道就看不出來,陛下是不想黑齒常之速取突厥嗎?
留他下來,多半是要隐晦囑咐,軍糧供應可以慢一點。
這個時候,一個懂事的人不應該與陛下對着沉默,而是要先開口問,或者直接順着老太太的心意來。
說你的軍糧可能沒那麼快,這不就完了!
可是這位倒好,低眉臊眼的往那兒一杵,也不知道你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
悠悠一歎,心說,還是我來吧!
上官小婉剛要開口,卻聞上座的武則天眉眼不擡地說出一句,“子究啊,你聰明過頭了啊!”
萬沒想到,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會是武則天。
上官婉兒略有驚訝,小嘴微張地看着老太太緩緩張開雙目,一雙森然眸子猛的瞪向吳甯。
“事留三分力,方為智慧人。”
“這話......你懂嗎?”
武則天沒頭沒腦的一句教誨,突兀地問向吳甯。
隻見,吳老九緩緩擡頭,臉上依舊是淡若無物,“草民,明白。”
“陛下是說,草民用力過猛了,非智者所為。”
“不錯。”武則天點頭,“你早就知道軍糧運轉朕會交給你的長路镖局,所以你很自信,不假裝沒猜到,而是直接就把壓縮餅幹和自熱包帶到了殿上。”
“你....把朕至于何地?”
此言一出,連上官小婉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她追随老太太左右這麼多年,可從沒見武則天對任何一個臣下說過這種話。
可是,吳甯卻依舊不驚,道:“陛下能與草民直言,不正說明,陛下并沒有介意草民把陛下至于何地嗎?”
“況且......”
吳甯擡起頭,“草民入京隻是來找一個依靠,并非官場臣子。又何必悻悻作态,假裝一個真聰明的人呢?”
“......”武則天一陣無言,吳甯這話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
“這麼說,你來,并不為官?”
“陛下會放心草民為官嗎?”
“可是,朕不喜歡你!”武則天語氣漸冷,“為不為官,朕都不喜歡你!”
“陛下不用喜歡,隻要知道,有一個叫穆子究的人來過,最後終究要走便可以了。”
“哦?”武老太太挑眉,還從來沒有人和她這麼說話。
“來了又走沒什麼,可是得看他留下了什麼,改變了什麼?”
身子前探,“你!!”
“穆子究!!”
“又想留下點什麼,改變點什麼呢?”
“......”吳甯一陣默然。
他很想告訴武則天,我留下的和我要改變的,你可能并不喜歡,也承受不起。
可是....
嗯,吳老九要是真那麼說了,那就死定了。
淡然道:“草民留下的,陛下不是已經看到了嗎?草民改變的,不也正是陛下正在改變的嗎?”
“你!”武則天一陣氣結,卻是被他看清了心事。
心中不爽,可又無可奈何,他果然早就洞悉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煩躁地一甩手,“那改變之後,就趕緊給朕回你的蜀中去!”
“但是現在,朕留你的命,卻是不能讓你添亂。糧草供應,是足是缺,你自己想吧!”
“好了,退下吧!”
“......”
吳甯沒動,依舊平靜地看着武則天,良久,“陛下!”
“其實,黑齒将軍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結果。”
“什麼!?”武則天站了起來。
老太太驚了,真的是驚了。
她知道吳甯是個聰明人,可是她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妖孽到這個步。
難道連她要拖延戰事的用心都猜的一清二楚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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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頭捋順的話。
從穆子究第一天上殿,噴了岑長倩,又把突厥欲犯中原的情報送上來開始,狄仁傑、岑長倩,包括武三思、武承嗣這些人,想的都是戰争之事。
但是,武則天想的卻和他們不一樣,要比他高一個層次――世家!
之前說過,穆子究上殿,一下就送了武則天兩份大禮:
一份是明,也就是突厥的情報。
另一份則是暗,那就是把炮口對準世家的一個時機。
沒錯,一個徹底剿滅世家的契機。
那時在大殿上,也隻有武則天聽出了穆子究話中藏的那把鋒刀。
當時穆子究是這麼說的:長路镖局保山東商戶去草原行商,今年走的次數比往年多,所以他才會生疑,才順藤摸瓜發現了突厥欲南侵的事實。
這句話表面上看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禁不起推敲。
一句話,長路镖局的護衛都看出了突厥的狼子野心,那山東商戶身為當事人,怎麼就沒看出來突厥南侵之意呢?
或者說,他們看出來了,但怎麼就沒像穆子究一樣,親自路到京城,來告于天子呢?
而山東商戶是誰的商戶?那是七姓十家的商戶啊!
别說商戶,太行以東,無論田産民生,十之六七那都是世家門閥的。
......
這看似隻是一個懷疑,可是放在武則天手裡,那就不是問句那麼簡單了。
不能深究。深究之下,就誰也說不清,誰也脫不開幹系了。
所以,後來武則天就有了諸多讓狄仁傑看看不懂的舉動。
拖延出兵,讓朔州二十餘萬軍民死于突厥鐵蹄;流言四起,卻不制止流言,反而用一份罪己诏證實了流言,更把真正的罪首引到了世家身上。
現在,老太太更是不用近在咫尺的魏元忠,也不是各州府兵,而是派黑齒常之領三十萬禁軍北上。
禁軍!!
什麼是禁軍?就是無問對錯,隻聽皇帝一人之命。
就是武則天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
武則天把身邊所有的戍衛之兵都派出去,就為了打突厥嗎!?
她瘋了?就不怕那麼多反對她的李氏宗親、唐室愚忠給她來個後院起火?
之所以這麼冒險,是因為老太太要借此玩一把大的,一把連太宗李世民都不敢玩的大的。
禁軍可以打突厥,禁軍也可以打完突厥順手把山東世家一網打盡,無問對錯。
之前,吳甯說,“我留下的,陛下已經看到了;改變的,陛下也正在改變。”
說明,武則天眼中的穆子究,已經知道了武則天的真正目的。
隻不過,穆子究說出了下一句,“其實,黑齒将軍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結果。”
說明什麼?
說明他不但猜到了前面,連後面也看的一清二楚。
武則天要黑齒常之慢一點,那是因為輿論還不夠,山東商戶的罪責還沒有追究,還沒有引到七姓十家身上。
百姓們對突厥之難的痛與恨,還不足以支撐老太太用雷霆手段把世家殺個幹淨。
所以,她要拖着。突厥之難越久,對中原帶來的苦難越深,那天下人對世家的恨也就越深。
武則天實在沒想到,他會連這個都了然于心了?而且要勸她速戰速決?
冷然道:“速戰?”
“為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