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未及秋寒,已有落葉,在盛夏時節就落下來的葉子怕是不會因為它與衆不同就被記住,無足輕重就是無足輕重,坐在院子裡發呆的男人雖然才不到五十歲卻已經看起來有些蒼老,他看着掉落下來的樹葉想着,無足輕重的葉子和無足輕重的自己,應該一般無二。
有一天自己如這落葉一般逝去,應該也不會有人在乎了,那些該死的驕傲的甯人若是知道他死了的話,大半還會笑出來,說一句那個廢物終于死了。
就好像人們擡起頭看到滿樹翠綠中一片黃葉掉落下來,覺得掉了就掉了,剛好不影響那滿樹翠綠帶來的好心情。
他叫楊玉。
一個幾乎被遺忘了的人,不過他的詩詞倒是依然有不少人會念及,這位把國都給玩亡了的皇帝在詩詞歌賦上的造詣遠比做皇帝要高,或許正是因為寫了太多豪情壯志的詩詞後覺得自己可以與天争,于是便想和大甯争。
争到最後,争成了階下囚。
在院子裡輪換看守的士兵都已經換了不知道多少茬,一直陪伴着他的老将軍也在入夏之前病故,老将軍死了,大甯皇帝陛下還下旨厚葬,楊玉看到了不少穿軍甲的甯國将軍過來送行,所以悲傷之餘對老将軍還有些嫉妒也有些羨慕。
世人皆說,那位老将軍若不是越人而是甯人,或可成為一代名将揚威于邊塞,而跟着他就變成了同樣的階下囚,楊玉心裡有些不服氣,也有些失落。
如今院子裡隻剩下他一個人,每日抄書,看書,打水,掃地,鋪床,睡覺。
“隔壁怎麼那麼亂糟糟?”
楊玉聽到隔壁有聲音,于是問了一句。
院子裡的守衛笑了笑道:“你多了一個新鄰居。”
“啊?”
楊玉一怔,随即苦笑:“又是哪個倒黴的。”
“安息皇帝。”
“安息?”
楊玉聳了聳肩膀:“這國名就是個倒黴的。”
守衛噗嗤一聲笑了,實在不知道楊玉哪裡來的驕傲感還去嘲笑别人,莫非是因為他早住進來一些?
隔壁院子裡,伽洛克略看了看這還算整潔幹淨的小院,第一句話問的是:“我可以看書嗎?”
守衛點了點頭:“你可以看書,在你死之前不出這個院子,你想做什麼都是你的自由,想看什麼書還可以列個單子出來我幫你去買,如果你沒有錢的話,還可以從你的月例中扣。”
伽洛克略有些好奇:“我還有月例?”
“有。”
守衛道:“一個月二兩銀子。”
伽洛克略自嘲的笑了笑:“倒也不少了。”
他說了一聲稍後,然後居然真的列了一份書單出來:“請你幫忙買到這些書,如果一個月的月例銀子不夠扣的話那就多扣幾個月,我應該花不到錢。”
守衛将書單接過來看了看,驚了一下,這一筆甯人的文字寫的極工整,說不上有多漂亮,但每一筆每一畫都很認真,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眼舒服但心裡不舒服,一個能把敵國文字寫的這麼好的皇帝,幸好已經被抓住了。
守衛點了點頭:“我會幫你
。”
一個時辰之後,這份書單送到了肆茅齋。
皇帝仔細看了看這書單,然後遞給坐在不遠處的老院長:“這是朕見過的第一個如此坦然的被抓住的皇帝,沈冷剛剛說伽洛克略很坦然的時候朕還有些不信,可現在信了,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幫忙買書,這樣一個敵人讓朕越發的好奇起來。”
老院長笑道:“也許他以為自己還能回去。”
這句話本無心,可皇帝卻微微皺眉:“韓喚枝。”
站在一側的韓喚枝立刻垂首:“臣在。”
“去仔細查查。”
“臣遵旨。”
韓喚枝俯身道:“臣回來的半路上已經派人給留守廷尉府的人,仔細搜查前一陣子進長安的人,尤其是以日郎人為主,現在搜查的範圍開在擴大,不過目前沒有什麼可疑的人。”
皇帝嗯了一聲看向沈冷:“你以為呢?”
沈冷道:“此人在南疆的時候,曾經冒充安息國的一個官職不高的使臣進入日郎國,甚至成為日郎國皇帝身邊的親信,如果不是那一戰打起來的話,他可能還是不會暴露,即便如此,他身邊沒有多少人可用的情況下依然安然而退,所以臣不覺得他是一個已經認命的人,也不覺得他會真的坦然,他坦然,也許隻是他别有所圖。”
“圖什麼?”
老院長看向沈冷:“損失了數十萬大軍,他自己被生擒,如果真的是别有所圖的話代價有些大。”
“損失的數十萬大軍,除了那八萬禁軍之外其他的都是他計劃之内。”
沈冷道:“此人心性狠厲,安息國内大家族的力量已經快無法制衡,伽洛克略這次遠征的目的就是借與我大甯一戰除掉左賢王雷塔和右賢王馬革,這兩個人一死,忠于這兩個人的左右衛軍也全軍覆沒,安息之内這兩個家族的實力就幾乎被徹底拔光。”
韓喚枝道:“他也許真的算計到了自己會被抓住,也算計到了他一定不會被殺而是會被帶回長安。”
“來學習的?”
老院長微微皺眉:“學大甯的治國之策?”
韓喚枝歎道:“還是老院長的那句話,代價有些太大了吧。”
皇帝道:“就先看着吧,等朕有興趣了見見他。”
他看向沈冷:“你先回去歇着吧,歇一陣子就去東疆。”
“臣,有件事請陛下準許。”
“你說。”
“臣請南疆水師協同,大将軍莊雍親自率軍堵住了伽洛克略的歸途,這才能一戰而勝,臣在狼牙角見到了莊雍,他......未及老态之歲人已經老态龍鐘,臣想請陛下恩準,調莊雍回來調養。”
“嗯?”
皇帝臉色似乎變了變:“未及老态之歲卻已老态龍鐘。”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準了。”
沈冷一怔,沒想到這麼輕易。
他跪倒謝恩,皇帝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去,沈冷再次拜了拜然後躬身退出肆茅齋,沈冷離開之後沒多久,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的皇帝看向賴成:“拟旨,沈冷不顧皇命私自赴西疆作戰是為欺君之罪,雖戰功卓著,但欺君之罪在先,念及功績所以輕罰,貶國公為一等
侯,如有再犯,重罰不赦。”
賴成猛的站起來:“陛下!”
皇帝道:“怎麼?”
賴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這事......”
“這事沈冷沒錯嗎?”
皇帝看向賴成,在賴成和皇帝對視一眼的瞬間,賴成看到了皇帝眼睛裡的冷,在那一刻賴成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隻好叩首在地:“臣遵旨。”
“去國公封号,讓他把朕給他的免罪鐵券還回來吧,他這次已經用過了,如果沒有免罪鐵券這次當殺,軍功抵不過國法,收回他的免罪鐵券,軍職降為正三品,暫代東疆水師大将軍之職,以觀後效。”
皇帝起身:“再拟旨,南疆諸軍節制南疆水師大将軍莊雍調回長安修養,南疆所有軍務交由石破當暫代,調石破當從安南都護府過去接手,莊雍封爵改觀國公。”
說完之後皇帝擺手:“都出去吧,朕想歇歇。”
短短幾句話,每個人心裡卻都蒙上了一層陰影,沈冷去西疆的事确實是他自作主張,這怪不得别人,他是追小張真人過去的,如果追上小張真人就回來自然也說不出什麼,然而後來他在西疆可是陛下準許的,陛下這翻臉無情的樣子把所有人都吓住了,這似乎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陛下。
“先生留下吧。”
皇帝看了老院長一眼:“朕還有話說。”
除了老院長之外其他人全都離開,賴成出了肆茅齋的門之後就一聲長歎,韓喚枝的臉色也很不好,葉流雲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韓喚枝搖頭苦笑。
賴成回頭看了韓喚枝一眼:“觀國公......”
韓喚枝笑容更苦:“觀,看着吧。”
肆茅齋裡,老院長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陛下是有意敲打?”
“他放肆了。”
皇帝看向老院長:“朕說過,朕喜歡他的居功不傲,先生你知道的,朕派去給莊雍傳旨的人已經在半路,朕也早就想把莊雍調回來調養身體,朕可以自己去辦,但他說出來不行,尤其是當着你們的面說出來不行。”
“會不會太重了些?”
老院長整理了一下措辭後說道:“免去國公,鐵券留下吧。”
“不留。”
皇帝道:“鐵券收回來随即送進熔爐熔掉。”
老院長在心裡歎了口氣,如果是以往的話沈冷這麼做了這麼說了,皇帝不會生這麼大的氣,可這次皇帝的氣似乎來的有些讓人猝不及防。
“朕得壓一壓他,狠狠壓一壓。”
皇帝看向老院長:“以往讓他露鋒芒,以後讓他懂規矩。”
老院長忽然間反應過來,還是因為二皇子......陛下現在壓一壓沈冷,是為了以後給二皇子再提拔沈冷的機會,不然的話,二皇子怎麼施恩?
“先生還能走得動路嗎?”
皇帝問。
老院長想了想,問:“走多遠?”
“三千裡。”
皇帝看向窗外:“朕要去太山,皇後與太子,朕都要在太山上冊封,誰也攔不住。”
他咳嗽了幾聲,似乎在盛夏中有什麼讓他感覺到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