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城外東南方向大概三十裡外的一個小鎮子裡,角落處的甄末看着一支大甯騎兵隊伍從村口呼嘯而過,金戈鐵馬氣勢如虹,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害怕。
在這之前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讓他出現怯意的不是那些身穿甲胄的士兵而是剛才接住的那一劍。
等到騎兵隊伍過去之後他轉身離開,走進後邊一個小小的院子,這并不是他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藏身處隻是因為這個村子已經破敗并沒有幾戶人居住,之前甯軍攻破南屏城的時候城外的村子大部分都被遺棄,難民逃到什麼地方的都有,後來再回來的也不過十之二三。
甄末推開殘缺不全的院門進來,這小院子裡散發着一股發黴的味道,院子裡很髒,地上還扔着逃走的時候顧不上撿起來的衣服,水桶裡的水将近滿了,可那是雨水。
他在屋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感覺自己有些頹廢,所以深吸一口氣。
那一劍,是他擋住的嗎?
一個年輕女人,怎麼可能用的出來那樣不可抵擋的一劍?
甄末再次深呼吸調整自己的狀态,然後看了看手裡拎着的那把鐵傘,傘骨已經崩斷了不少,況且崩碎傘骨的劍意還是餘力,當那一劍刺在傘上的時候,劍上帶來的力度刺激到了他的手臂,他下意識的打開了傘骨擋住,如果她不是為了先救另外一個女人而是隻想殺他的話,也許......
甄末忽然理解了宋謀遠為什麼之前說那些話。
以宋謀遠的心思,他自然會想到殺林落雨的時候會遇到阻礙,所以宋謀遠讓他去殺林落雨隻是為了打擊他一下,又或者......
甄末眼神一寒。
宋謀遠如果知道那個女人的劍如此恐怖還讓他來,那目标到底是殺誰就不言而喻。
甄末冷冷笑了笑,靠着門闆閉上眼睛休息。
你為什麼想讓我死?
不管為什麼,你先死好了。
南屏城。
宋謀遠在城北一家很小的客棧裡住下來,身邊沒有帶任何人,他不喜歡那個叫甄末的年輕人,氣盛的有些過分,而且那是一種壓制多年後顯得很做作的氣盛,故意表現出來的氣盛,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窮人突然有了大筆的财富之後急不可耐的在人前炫耀一樣。
所以宋謀遠有些不理解,為什麼閣老會在乎這樣一個人。
他和甄軒轅早就認識,那時候兩個人同樣都是京畿道甲子營裡不起眼的小人物,同為小吏,在甲子營裡小心翼翼的活着,不出錯也不會出彩,就算是出彩也不會有人在意,後來甄軒轅離開甲子營後他也想離開,然而沒有想到皇後娘娘居然會派人找到他,他當時受寵若驚。
那可是大甯的皇後娘娘啊,而他隻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
宋謀遠坐在小客棧窗口看着城門方向眼神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他沒有見到皇後娘娘,卻見到了權傾朝野的大學士沐昭桐。
“在甲子營裡做個小小的刀筆吏屈才了。”
沐昭桐看了宋謀遠一眼:“據我所知,整個甲子營武庫的事都是你和甄軒轅兩個在管,你們兩個上邊的官員不過是屍位素餐,事
情都是你們兩個做了,他卻拿着比你們高好多倍的俸祿,你們見了他還要點頭哈腰......大甯力求公平,可你也知道,并不是什麼事都能做到公平。”
宋謀遠緊張的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雙手都在劇烈的顫抖着。
沐昭桐指了指他,下人連忙遞過去一杯熱茶。
“不用緊張。”
沐昭桐笑了笑說道:“我找你來并不是要給你什麼平步青雲的機會,你也不用抱着什麼飛黃騰達的希望,我雖然是内閣首輔,可我也不能随意提拔你,因為你并沒有什麼起眼的功績報上來,至于你做了很多事而你的上司卻并沒有做什麼,你看來不公平,可那是制度,如果他什麼都比你做的多,還需要你們嗎?”
宋謀遠連忙點頭:“謹記閣老的教誨。”
沐昭桐道:“我讓人打聽過,你家裡雖然算不上窮苦也隻能勉強說是尋常人家,你父親早年病重後不能做工,是你母親撐着你家,我在仕途上未必能幫你什麼,可我憐你之才,想着總不能讓你這樣的人一直過着辛苦日子......”
沐昭桐擺了擺手,于是有人在宋謀遠的面前放下一個木盒。
木盒裡是厚厚的一沓銀票,至少有幾千兩。
以大甯的物價來說,幾千兩可以讓一戶人家的生活上瞬間提升好幾個檔次。
“這些錢你先拿回去。”
沐昭桐道:“不是我送給你的,我也不會憑白送錢給人,都是别人給我,我給你,是需要你的才華和能力,這錢是你憑本事得到的,如果你沒有本事的話我把錢施舍給路邊乞丐也比給你好些,最起碼能積幾分功德。”
宋謀遠連忙垂首:“請閣老示下,不管閣老讓我做什麼我都會拼盡全力。”
“也不是什麼大事。”
沐昭桐道:“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對皇後娘娘來說自然更不是什麼大事,但對你來說事關前途,你接了這筆銀子,以後你的仕途怕是也要就此斷送,我是不會讓你離開甲子營的,你就一直做個小吏,最多做到你現在頂頭上司那個位置,府庫必須在你手裡管着,你管着府庫,官職不高但有些人會求到你,尤其是那些年輕人,那些伍長,什長,隊正,團率,乃至于校尉......”
沐昭桐語氣平淡的繼續說道:“甲子營也算是陛下的禁軍了,能挑選進入甲子營的年輕人沒有一個廢物,而我對你的希望是你和這些年輕人多接觸,你明白我說多接觸的意思嗎?”
宋謀遠臉色發白,這是結黨營私!
是死罪。
可他不敢說,也不敢拒絕。
沐昭桐道:“從今天開始,每個月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仕途上我隻能把你留在甲子營,可是金錢上我可以滿足你近乎所有的要求,以後接觸的人多了,一千兩不夠我就給兩千兩,兩千兩不夠我就給你三千兩......不要試圖去接觸那些比你層次更高的世家子弟,你不能左右他們,去接觸那些與你一樣覺得自己遭遇了不公平的年輕人。”
沐昭桐看了宋謀遠一眼:“如果需要我再說的清楚些,就說明你不配拿這些銀子。”
宋謀遠看着那銀子,又看了看沐昭桐,内心之中的糾結讓他感到無比的痛苦,他
害怕,也興奮,這種感覺從未有過,讓他猶豫不決可其實心裡又逐漸偏移。
最終,他伸手将木盒捧了起來:“學生定不負閣老重望。”
沐昭桐嗯了一聲:“回去吧,以後會有人和你聯絡。”
宋謀遠離開的路上還在一個勁的顫抖,控制不住的顫抖,他抱着那個小小的木盒,感覺大街上所有人都盯着他,左邊的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要去舉報他,右邊的人像是看穿了木盒想要搶他的銀子,他就這麼膽戰心驚的回到了家裡,使勁兒關上門,一夜未眠。
如今在求立南屏城裡的宋謀遠已經不是那個懷裡抱着幾千兩銀票就會害怕到想要發足狂奔的年輕人,二十年過去,他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也許是麻木于那樣的生活,可就是他這樣一個在陛下絕對想不到的小人物手裡,掌握着一張近乎遍布全軍的關系網。
誰都知道一件事,但誰都忽略了一件事。
絕大部分陛下安排出去獨領一軍的将軍,所帶親兵都會從甲子營裡派送一批,這不代表陛下不信任他派出去的将軍,而是一種擺在明面上的手段,每一個三品将軍的身邊都有當初從甲子營裡出來的人,這些人如果是從禁軍選派的人态度就顯得太冰冷了一些,而從甲子營挑選就顯得溫和不少。
沐昭桐正是因為看重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接觸宋謀遠。
每一衛戰兵之中都有通聞盒。
沐昭桐就是和陛下學的,他自然沒辦法安排通聞盒,但他有辦法安排每一個三品将軍身邊都有他的人,莊雍也不例外,沈冷也不例外,哪怕沈冷被封三品的時候沐昭桐已經失勢。
沈冷的親兵營大部分都是水師出身,可有一部分是甲子營選派過來的。
宋謀遠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閣老是個有大才的人也是個恐怖的人,如果他和皇後不是貌合神離的話,兩個人若可心無二意沒準真的就能和陛下鬥一鬥,可是皇後後來連閣老也想除掉,而閣老也想除掉皇後,兩個人誰都清楚,可誰又都離不開誰。
有敲門聲響起,那是約定好的信号,長短不一。
宋謀遠一直等着那聲音停下來之後才過去把門打開,一個身穿求立百姓服飾的壯年漢子連忙閃身進來,這人居然是莊雍身邊的親兵隊正馬化春。
“你們以後都小心些。”
宋謀遠看了馬化春一眼:“天子劍和傳國玉玺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一旦陛下發怒,你們的身份可能也就暴露了,莊雍和沈冷對你們的報複就會瞬息而至,所以你想辦法,最好押送嚴豁的隊伍你能進去,到了長安之後我自然會想辦法幫你脫身。”
馬化春一臉的緊張:“這次我算是完了,宋先生一定要救我。”
宋謀遠看了馬化春一眼,忽然間開始厭惡這個人,于是拍了拍馬化春的肩膀:“若你實在害怕,這樣,你明天一早想辦法離開将軍府去我的住所,我安排人在那等你,他會送你走。”
“真的?”
馬化春頓時驚喜起來:“多謝宋先生,希望宋先生不要騙我。”
“相信我,本來那個人是要來送我走的。”
宋謀遠笑了笑,一臉和善:“就讓他先送你好了,會走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