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作為全國首都,直隸省的省城,順天府衙門也設在城内。東南大門崇文門内的貢院,給貢院附近的胡同街坊帶來了繁華,有筆筒胡同、鯉魚胡同、驢蹄子胡同、頭條、二條、三條等。
貢院的中心建築由外而内是“開天文運”門、内龍門、明遠樓、至公堂、飛虹橋、内簾門、聚奎閣、會經堂。
号舍在二進的東西兩側,四角有瞭望樓,主考、副主考、房官從欽定上任開始,便在内簾門坐定,嚴禁考官在考試之前會見學生。
一個裝有煤炭的手爐、點蠟燭的燭台、考籃的筆墨紙硯和水以及食物、桌案椅子、一張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昏黃的燭光充滿了窄小的空間,這是二進東側一排号舍的一間,賈琮四處打量,搖搖頭,穩定心神。
其他一萬多考生的情況,大抵與賈琮相差不多。當然,科舉代表了功名富貴,為了富貴,也有的考生不怕死,或是考前秘密拜訪過有關系的考官、或是絞盡腦汁瞞過搜檢攜帶夾帶、或是買題的,其中的潛規則又妙趣橫生。
八月初八晚上,賈琮做完俯卧撐,監視他的老兵偶爾把目光從窗外看進來,來回巡視,這種監視就好像個人卧室安了别人的監控,很不舒服。但賈琮耐心甚強,大汗淋漓地鍛煉完畢,倒水抹了一把臉,旁若無人似的悶頭大睡。
那老兵盔甲俱全,啧啧稱歎:“這不是文科舉麼?感情這位小哥當做了武科舉……才剛聽内簾門的謄錄人員問我,說這位是個神童……真他娘的羨慕,俺們在戰場拼死拼活,也不及一個秀才光榮呐……什麼世道……”
八月初八的上旬月,斜挂東山,橘黃色的光芒瑩瑩揮灑而下,從木窗口進來,宛若嫦娥仙子的披帛輕紗,蕩得草席上雙手當作靠枕的賈琮微微迷醉:“賈珍賈蓉命喪黃泉了,根據從二叔和秦老師那兒所見的邸報……當時王熙鳳與他倆商量,定有上奏折一節……”
“那麼,王熙鳳會做什麼,以那個女人的脾性和強勢,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我這個小叔子……外面不甯靜,家裡也不甯靜……”
“但是,好歹這身份也不錯了,比起我所見所聞的古代平民、堕民、奴才……我實在很幸運了,十二钗的悲劇,比起苦難深重的他們,也很幸福了……走一步看一步,随機應變吧。王熙鳳如果對我趕盡殺絕,來日可别怨我不給面子……”
與大多數考生的猜題、忐忑、焦慮不同,賈琮渾如遊玩一樣,但是他想得更多,更切實。鄉試之後的計劃、豫親王的影子、家裡的人物事情怎麼處理應對等等。
這個時候的孤獨、些許彷徨是無人能理解的,每個人都有心事、不能說出口的話,再沒文化的鄉村小夥,午夜夢回也會想到家産、和父母的鴻溝,這些事,隻能永遠屬于自己了。
“當!當!當!”
八月初九的晨曦剛露,秋風微微冷冽,明遠樓鐘聲響徹整座貢院。
明遠樓上,比一般知府高兩級的三品文官董安國,套了大紅孔雀補子、暖耳,吩咐道:“鎖院、圍棘、傳題。”
監臨官一聲令下,命令層層傳達,暢通無阻地傳入每一個列隊的官兵耳中,守門官兵緊鎖五開間大門、一丈多高的荊棘四四方方圍住号舍。十幾位差爺,分批擡着皇上的親口命題巡邏過号舍窗外,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二進東側的那棵文昌槐遮天蔽日,枝繁葉茂,坐落東部,虬結古老而滄桑斑駁,是元代留下來的,枝葉卻是伸出西部好遠好遠,都伸到了賈琮号舍窗外,不少人挨近文昌槐葉子而心裡慰藉,文光射鬥牛,有文昌槐保佑啊。
賈琮注意保養眼睛,勞逸結合、常做眼保健操,倒是不近視,直勾勾地瞅了兩眼晃動的公告牌,看清了題目:
鄉試第一場四書題:“皆雅言也。葉公”。出自《論語,述而》十五章末尾、十六章開頭,這是一題前言不搭後語的“截搭題”。
試帖詩:“多少樓台煙雨中,得‘雨’字”。出自杜牧詩句。
老兵拿進來了紅格紙、草稿紙,截搭題是四書題最難的,破題就能難住考生好長時間,因為這兩句話毫不相幹,得想辦法讓它們聯系起來。
即便連中小三元,也練過不少類似的截搭題,可要想超常發揮,寫出心目中最好的,對賈琮來說也不是吃飯喝水那麼簡單,他覺着有點棘手了,但忍住了咒罵皇帝、咒罵八股文的沖動。
試帖詩倒是難不住他。
“嘎吱”的一聲響,老兵關門鎖門,賈琮融合了兩個靈魂的大腦飛速轉動,朱熹集注、前世積累,滾滾而來。
裝有煤炭的手爐在桌子底下溫暖的散熱,喝水、吃餅,補充營養,賈琮恍惚記得前世在文史書籍中見過相同題目的範文,卻不能原木原樣地記清楚,好在大體思路是有了。
……
至公堂北面有一座飛虹橋,此刻直隸鄉試,重兵把守,考官不能出,考生不能進。
内簾門裡邊的會經堂,十幾位房官早已經過了跪拜、磕頭、焚香、洗手,一起注目之下,于大堂陪同主考官于成龍神聖地拆開題目,忙完程序,這時真是閑極無聊,幾位精研八股的老頭子你來我往地交談着。
風頭最勁的賈琮,也不時從他們口中提及,不過提到賈琮的頻率不是最高的,畢竟賈琮還小,二則鄉試可不是縣府院,多少神童、驚才豔豔的考生于此铩羽而歸,終生不過的例子很常見。考生基數大,錄取比率低,注定了會有這種情況。
聊了一陣,房官錢西紅借口出恭,老邁的步伐慢慢悠悠地行到一房間外的夾道。約好的那位謄錄人員過來碰頭,垂頭作揖參拜:“錢大人,不知有何事吩咐小的?”
“唔……”錢西紅扶起他:“小李啊,别見外,你是我衙門的書吏,是親戚才給你這個機會。三場鄉試之後,你務必找到賈琮的墨卷,親自抄錄朱卷,于朱卷邊角編号‘貳貳一’,到時我就知道那份朱卷是他的了,知道麼?”
李謄錄左右瞧瞧,惶恐不安:“大人,鄉試舞弊可是要殺頭的,小的一個小小書吏,滿門抄斬都不夠……”
“誰說舞弊了?你怎知曉我要舞弊?”錢西紅瞪眼道:“這是王子騰的内侄女打點過來的,我做主,錦香院那娘們你要不要?到時我和東城的同僚老馬一開口,贖樂藉的銀子都能給你免了,你不是想要西郊外的地麼?我派衙役出馬,一個員外,詐也詐過來了……不識相的話,得罪了王統制,我有好果子麼?”
李謄錄思來想去,受利益蠱惑,面色有所松動:“是,小的怎敢違抗,大人恕罪,隻是一時不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