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門外,西小市廊房,丈高的木樁豎挂一條灰布幌子,幌子刺繡着“山海書社”四個大字,在随風飄蕩中吸引客人的目光。
外城的建築兼具北方的恢宏大氣、南方的小巧精緻,書店粉牆黛瓦,前面的外牆半包圍正開一道六尺高的門,主仆三人于門外下馬,賈琮瘦高、書卷氣,嘴角帶笑,孫福中等身材、龍傲天粗壯,倆長随一色青衣小帽、紅汗巾、長靴。
有客人、商人、下手夥計、民間驿傳的人穿梭于此,生意看似可觀,衆人在這早間疑惑地看到兩位掌櫃親自笑哈哈地出來迎接這位小公子,紛紛嘀咕。
京城是達官貴人所在,走在一條大街上,沒準擦肩而過的轎子就是一位王爺,他們倒也不稀罕。
羅高才、鄭夜寥迎賈琮到左面一隔間,木讷的羅高才終于說出溢美之詞:“小老兒們先恭賀小爺高中生員,老鄭,擡賬目上來。”
鄭夜寥早會意地遞過來給賈琮看,這小胖墩斜簽一坐,險些後仰跌倒,小心地抓起案上點心吃:“公子,自打你連中小三元。我們再版刊刻之時,就在‘山海老叟’後面注明:癸酉宛平小三元、大順第一神童賈案首名作。這不,後來《儒林外史》果然大賣幾百本……不過……”
“不過商稅重,你們沒後台,是嗎?老鄭、老羅?想請我這參股的疏通關系?還有你們得賣了,别家也賣了我的書,是嗎?”賈琮攤開賬本仔細瞧,若非他成了八股高手,看這古代賬本,定是兩眼一抹黑。
“是啊,是啊。”兩人紛紛痛心疾首地說,鄭夜寥還愛惜地雙手虛捧案上食物,那樣子很是愛惜、吝啬,商人特有狡儈,這時代商人地位低下,賈琮也聽說,鄭夜寥吃夠了窮苦,日日夜夜必拿食物放在旁邊,看着才能睡着。
羅高才氣悶道:“說是三十稅一,算上打點西城都察院衙門、順天府衙門的錢,就去了一半,變成十五稅一,再除去刊刻成本、工錢、南運腳費、鈔關費用,公子,咱們賺頭不大啊……”
“公子看這賬目……”鄭夜寥訴苦:“公子若中了進士,确實能保咱們長久不衰,可商稅方面,能方便方便最好,這是涉及公子的入賬呀……按公子當時的參股說法,薄利多銷,是也不算虧本,可這幾月下來,公子的分紅,也不過區區三百兩罷了……”
當初《笑林廣記》分冊賣,賈琮賣了數十兩,可刊刻出來再賣,并非如此,一本書不過幾錢碎銀、數百銅闆,那時鄭夜寥要的是打響頭炮。
賈琮收了分紅銀子,敲敲手指思索起來,現代人穿越古代,多半要做做生意,比如發明肥皂、利用科技什麼的,其實沒有強硬的後台,經商賺大錢就是扯淡。在“我大清”,多少富可敵國的鹽商都被鹽政改革玩死了。
晉商的崛起,皇商的名義不可忽視,這是天字一号後台。徽商、浙商的崛起,是占了地利之便,更是西洋大航海時代的激發、催化,促進了商品經濟。
賈琮對于經商,不是十分重視,開書店也不是暴利行業,他有更長遠的目标:用書店打出他的名聲,借此籠絡志同道合的文人集團。賺錢,倒是次要的。
秀才已經不用交稅、服役,還能免除兩個下人的徭役,等中了進士,擠進士大夫階級,自有錢财來源,自己買房、買地,做個小地主就已經足夠了,沒必要招搖。
錢,夠用就可以了。像張居正那樣過度奢侈,反而給人把柄,為他人做嫁衣裳,何必呢?
何況賈府的莊屯、房田,幾年之内是有保障的,當然賈琮不會寄希望于賈府的莊屯,也不會盲目安逸。所以才自己賺錢,不是故意小心翼翼,這是不得不為之:目下賈府夠遭,自己實力不夠強。
最高的政治鬥争,是妥協。
“薄利多銷就薄利多銷,反正有賺頭,是不是?”賈琮滿不在乎道:“我知道商稅重,可《儒林外史》大賣,已有對手眼紅,同行是冤家,商稅還是暫時不要免……”
賈琮從袖子掏出幾份卷軸:“這些畫照賣,五錢銀子的定價……”
羅高才、鄭夜寥大失所望,他們本來想借助賈家權勢,大行方便的,這時打開卷軸,有幾張是素描,這時代的人看着不倫不類,五錢銀子?哪個傻缺買啊?但是,他們嘗到了甜頭,已經認定跟賈琮這個後台走,起碼賈琮講信義,不坑他們,還有一點前途可期盼。
想嚴嵩掌權時,他門下人開的“日月興”店鋪,吃遍京城。作為讀書人,真沒必要在經商上浪費太多心思,權力,就是财富,古今如此。
走出隔間,至山海書社大堂,這裡有棋盤、書畫、琴箫,供客人消遣,順便賺些茶酒錢,大堂四柱與外牆之間的院場,又能供人踢毬、投壺。
整個書社内外,充滿了書卷氣、士大夫生活的雅趣,這也是賈琮的提議。
二進大門兩邊,裝裱一幅對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是賈琮用館閣體寫下的對聯,原著是蒲松齡,這時代的人沒見過,也是名聯了,不少人專為觀摩這幅對聯而來。
賈琮悄無聲息地一個人坐在大堂對奕,觀看、聽聞四周之人談話:“仁兄,《儒林外史》讀了沒?咱大順第一神童賈子禮的名作。”
“讀了,範進也太可憐了。”
“是啊,這簡直是多少窮苦讀書人的寫照,範進寫了幾十年八股,還寫不通,自己卻不知道,唉……可憐,可悲。”
“說起可憐,範進也比不上嚴監生,賈子禮的筆法入木三分,嚴監生吝啬、卻又不失人情味,終身受大房欺負,妻子王氏死了,嚴監生哭得死去活來,這是糟糠之妻不可忘……”
“可笑的是……嚴監生死的時候,指着油燈說不出話,唯有姓趙的姨娘明白:老爺是說要剪斷一顆燈芯,不要費油……嚴監生點頭,這是他臨終前的遺言……”
“這種吝啬也是奇葩了。”
“海瑞何嘗不是如此,他臨死之前,遺言是還給兵部幾兩銀子,說他們炭火費多了……可笑,可悲……”
“賈子禮不愧是神童,早慧,這份世态人情的描摹,當今無人能及!”
相比《紅樓夢》宅在大觀園,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把觸角伸到廣闊的士大夫社會,在清朝,《儒林外史》出來後,士人階級争相到茶館觀看,看看有多少人符合書中人物。
這就是優秀現實主義小說的力量,賈琮對此很滿意,想必他已經名滿京華了?
除了為人熟知的範進中舉,《儒林外史》最成功的還有嚴監生、魯編修、匡超人、周進、馬二先生等等,那種真實性、複雜性,道盡了古代士人生活的辛酸愁苦、喜怒哀樂、空談雅趣……自然最容易引起這時代讀書人的共鳴。
賈琮又見幾人對賈惜春的書畫指指點點,素描自然也是賈琮教的,幾個書生道:“這幾幅畫太詭異了……”
“對呀,還明碼标價五錢銀子,誰買呀?這不坑人嘛!”
羅高才、鄭夜寥大是臉紅:瞧瞧,賈公子,你丢人了吧?
“這些畫,本公子全要了,不用讨價還價!”這時忽然進來一位玉面書生,相貌輪廓方方正正,月白色儒袍,約莫十七八的年紀。緞靴、玄色腰帶,英氣凜然,左右跟着四五個奴仆護衛。
衆人一靜,紛紛驚異起來,這是誰?哪來的暴發戶啊?
賈琮平靜地坐着,那位公子的眼神平視過來。
【注釋:關于賈蓉、王熙鳳原著的暧昧,在通行本紅樓夢中,确實有這樣的字眼,所以“淩霄”兄說把賈瑞換成賈蓉,更符合本書劇情。
但是作者沒有這麼做,我說幾句:我們市面上看到的通行本紅樓夢,大多是程高本(高鹗、程偉元修訂的甲本、乙本)。高鹗不僅續寫後四十回,而且對前八十回做了一萬多字的篡改。
這其中就包括賈蓉、王熙鳳的暧昧,襲人的勾引賈寶玉,高鹗颠覆了四個人的形象:王熙鳳、襲人、尤二姐、尤三姐。
高鹗的動機很簡單,他是封建官僚,維護封建統治,所以他筆下尤三姐自殺之前必須純潔。現在的通行本前八十回,高鹗的痕迹沒有删除完全。
我的意思很明了:基本上從曹雪芹原意出發,甲戌本、庚辰本這些有殘缺,基本上是依照精較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王熙鳳有很多缺點,但作為正冊之一,她也有亮點,和賈蓉的暧昧,是高鹗篡改的,實際上她有忠貞的方面。
所以,對“淩霄”兄等點評的書友,說聲抱歉,作者隻能酌情采取部分建議,主要按自己的意思來寫,否則越寫越混亂。
望大家諒解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