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廣業坊作坊店鋪,賈琮領孫福、龍傲天從店前櫃台到後面一排排的作坊房間,鋪面算是較大,足有兩畝,設成三進,院中鑿出幾個天井,新木味清香可聞,顯是新建的。
“雕版印刷的排版都用什麼木?”賈琮摸摸光滑的版面。
“賈公子,是花梨木、蘋果木,平穩、光滑。”沈三貫保養極好的雙手指向門外的工匠,他們清一色瓦楞帽、粗布麻衣、褲腿用繩子綁着:“這二十幾個都是附近街坊的匠戶,在下全給公子尋來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木作、工匠規矩挺多,一旦受雇于人,寫明文契,不許他雇……”
“噢,我明白了……”賈琮小大人似的:“即是說,手藝好的,都有雇主了,那沈先生給我招來的,豈不是沒人要的?”
“瞧公子說的,規矩是多,但城裡代代學藝的匠戶,手藝可沒落下,也有練幾年出來的學徒,五十個,熟練工月計一兩,揚州城物價挺高的,一月五十兩。百萬人口,城東兩畝地待價而沽,價值三百到五百兩之間,位置、風水都是不錯的……”
“匠戶自有戶籍居所,皆是城内人,雇傭文契請了甲長作保,簽字畫押,一式兩份,隻是公子是貴人,商戶戶籍,哪裡用得着公子去府衙填,必物色個人代理,我看采薇姑娘挺适合的……”
“楮紙、竹紙、膠物、排版……籠統算下來,投入便不少兩千銀子,雖是區區薄禮,還請公子笑納……”沈三貫随賈琮步伐,在他側面走,不苟言笑卻又很有眼色。
“唔,也行,代理人從他們當中挑一個便行,我要的是,其一不虧本,大家都能讨活,其二打出山海盟和我本人的名氣,僅此而已,采薇姑娘那邊,她未必願意……”賈琮問排班站立中的一名匠戶:“你一天能刷多少?”
“小的一天能刷一千八百字,活字印刷可快些。”
賈琮滿意地點點頭:“好好幹,練熟了我會加銀子……沈先生,我就卻之不恭了。”
“和氣生财,和氣生财,林禦史家事,賢昆仲代為處理,若有提及鹽務書信,還請公子提點一二。”沈三貫作揖。
賈琮拍兇脯、打包票:“一定,一定。”
兩人相談甚歡地作别,賈琮安排一位文字較為精通的匠戶總攬,挂上“山海書社”牌匾開始幹活,才走出來,邊回林府,邊想:“林如海叫我幫忙一下文務,那也是應該的事,賈琏也不會這一行,林府幕僚總不及親戚可靠,可我事先并不知,沈三貫倒是人精,消息也靈通……”
龍傲天砸砸嘴道:“兩千兩銀子,說給就給了,這幫鹽商真是揮金如土,俺在曲阜種棉,一輩子也沒這價。”
“那是。”孫福嘀咕,羨慕嫉妒恨:“揚州鹽商呐,哪個不是财大氣粗,他們花錢強買揚州瘦馬,和老鸨的最高成交價你聽說了嗎?二十萬兩!”
龍傲天張大嘴巴,足以塞進一個鵝蛋:“俺滴個娘咧,一個出來賣的,咋會值這多銀子,沒天理了……”
賈琮對他們道:“長見識了吧,再過幾年,我不能給你們這個數,娶妻生子、安家立業,數千上萬兩還是有的。”
……
“病危彌留,上表請辭,船日行三百裡,京中還有周折,待聖上批閱回複。這期間鹾政(鹽政)過河還有一單,麻煩你們兄弟倆了……”林如海睡卧軟榻,一條棉被蓋至身後與榻木之間的引枕,卧室擺設都比較考究,各種官窯瓷瓶,寫意青釉圖文。
“一家親戚,姑老爺這話太客氣了,病中多請郎中,吃湯喝藥,總有好的時候,京中老太太可惦記着呢。”賈琏、賈琮坐在跟前圈椅。
“我的病根子我清楚,琮兒畢竟中過秀才,沖幼之齡,已然是不困于淺灘、深山的龍虎之象,這單往北運的官船,你敢代我去巡視一下麼?咳咳……”林如海暮氣沉沉。
賈琮端上燕窩:“晚輩正想見識一下,敢不從命。”
“好,我叫幕僚帶你去。”林如海端碗提匙喝了幾口:“揚州五雲館的燒餅好吃麼?江北維揚,廣陵江都,此地之麗色比京師如何?”
“京師勝在雄壯,國家龍脈,江南軟一些,論人口京師不及,論風土人情,還是各有所長,神都的花、天津的鹵煮,也不比江南差,有的貴氣,有的暖心。”賈琮答道。
“貴氣要會受享,暖心也要會維持呐。”林如海沉吟道:“黛玉身子不好,我不讓她伺候了,就是死,也不叫她守孝,你們表姐弟年齡相近,幫我勸勸。”
賈琮遲疑道:“唯恐……損了林姑娘的名聲。”
“親戚不礙事,禮數是做給别人看的,人要會變通,她年長,你喊一聲姐姐親切一些。”
兩人出門走院中甬道,兩旁各一棵桂花樹,開得甚是茂盛,賈琏心下的不快日益激發蔓延,似乎做何事都比兄弟矮一頭,不是滋味,賈琮道:“二哥,我前兒盤下了一家店面,印子錢、鹽務、棉花那些巨利我暫時都不圖,穩步經營書社,不犯律法長久些,二哥若是卻些使費,向兄弟說一聲便成……”
“往後再說,我此時不缺錢。”賈琏臉色複雜,道:“其實二哥活得比你窩囊,家裡夫綱不振,外邊也一事無成……”
“平姐姐最會做人……”
“好了,家醜不可外揚。”賈琏拍拍他肩膀:“去看看林妹妹吧,這情景是要回蘇州不遠了,我打聽一下林家财務,姑老爺會有安排的。”
賈琮第一次進了西跨院的黛玉閨房,紫鵑、雪雁搬了屏風隔開,屏風後傳來林黛玉的聲音:“此番南下,以至家中事務,多謝琏二哥和琮弟,琮弟解慰家嚴之情,颦兒感于五内。琮弟之齡不宜太過勞累,待會多喝些燕窩人參,家嚴一人倒吃不完。許是我太過沉于傷情,總有不周之處,還望琮弟海涵,但有憂慮,也向姐姐說得。”
遞茶傳喚的雪雁暗暗好笑,紫鵑掐了她一把,賈琮直視屏風杜鵑:“林姐姐是聰明人,卻容易自誤,且沉悶閨閣,世務不大通。我憂慮的尚有兩點,其一乃貴府家财,姑老爺若送進京師賈府,對林姐姐可無半點益處,其二乃林姐姐終身大事,寶二哥也是從來不來實的,全看林姐姐心意,與對姑老爺如何說。這兩件事,本和我沒關系,兩句提醒,林姐姐自作打算。”
屏風後一陣沉默,隻傳來一股淡淡的幽香、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