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小雨,淅淅瀝瀝地滌蕩裝飾有獸頭、螭吻的甯國公府,屋脊輕塵被刷得潔淨,東跨院上房外間,賈珍、尤氏這對年輕夫婦,于南窗下随意坐聊,家族賬目的進出、幾個莊子的收成管理、地租房租、貴族生活的日用品等等,都是族長與族長夫人常聊的話題,床第間的事,他們幾乎不談過。
尤氏的貼身丫頭銀蝶兒在外通報“西府琮爺過來了”,收起簾氈,賈琮把油紙傘挂在外面廊下,抖抖靴上水珠才慢步進來,二人見他束發高結,着一件松江棉布袍、圓領中衣,長到膝蓋下面的袍角,挽起來放進腰間汗巾,這衣裝略顯不雅,但他眼神純淨、面皮潔白,模樣兒端的不錯,與下人傳聞中的“好學上進、行事得體”名副其實,沒生出反感來。
沒有起立,賈珍是三品武爵,按制正式場合需穿虎豹補子,居家就一身蜀錦,長到靴子也見不到,“嗯,琮弟,大老爺囑咐過我了,你争氣了,是全族皆有益的事兒,我這個族長理當資助,先出三十兩,權且做個零花。”
賈琮點頭,不坐,三十兩看似不多,然白送的錢,不要白不要,反正這家族烙印也抹不掉了,從長遠來看,他也說不上占便宜,假使他功成名就,一族兩府這些爛攤子,好多人,好多事,恐怕躲都躲不過。
尤氏上身卍印花狀鍛服,灰色的,下擺也是偏暗的馬面裙,三品命婦,鬓插金钗,珠搖玉翠,丹唇随和含笑,内裡可見一件淡藍交領中衣,肌膚瑩潤如玉,渾然看不出已是中年貴婦。
當初翻紅樓夢的時候,賈珍尤氏這一對,賈珍不必說他了,賈府本無幾個好的男主人,尤氏卻是可圈可點的,這美婦也會做人,主持王熙鳳生日,把趙姨娘、周姨娘、平兒等人湊上來的銀子退回去了,雖有收買人心之意,但心地是不壞的,也沒做過什麼惡事,誠然,尤氏對賈珍的荒唐、霸道、扒灰,無能為力,怪得她嗎?即便她有王熙鳳的強勢,也沒有王熙鳳的娘家權勢啊,奈何?
縱觀賈赦、賈珍、賈蓉的正房,邢夫人、尤氏、秦可卿,娘家後台都不硬。為何?顯而易見,他們為了維持自己的荒淫,不想受妻家的挾制。
“媳婦要回去,親家老爺賦閑在家,不如叫蓉兒順道送琮弟過去,大爺看如何?”尤氏手拾幾顆碟中松仁,邊問,邊磕,眼波上下圈了賈琮一遍。
賈珍沉吟,他觊觎兒媳婦秦可卿的身體已久,本不想令她避開的,但秦可卿逃得掉嗎?那個老不死的秦郎中,根本不用懼怕,他為了俘獲秦可卿,她閨房一應陳設、吃穿用度,都是極盡奢侈,花了大代價啊……到時候偷偷摸摸,秦可卿必然半推半就的,不然這種事情她怎麼敢開口?就算她拿出憑據,那她也活不了了……啧啧,兒媳婦那柔美身段兒、傾世的模樣兒……嘿嘿嘿,她逃不了的!
賈珍想入非非,愈發躁動,尤氏再問一遍,方回神過來,點了點頭,尤氏沉思不語。
賈琮告退出去,令孫福把銀兩并拜帖收好,問道:“鄭掌櫃說,他找了一個說書人,頗有名氣,叫什麼來着?”
“徐子亭,挨近宣武門那兒,說書說得好。”孫福回答。
賈琮暗暗記下,此人日後說不定有用的,他又去與賈蓉約好,方才回府。
賈蓉來上房請安,待賈珍出去,尤氏重新拿了一個包裹,吩咐道:“這是我資助給琮弟的二十兩,不算長房出,就當是我一個人的人情,你代我交給他。”
賈蓉猶豫少許,暗暗奇怪:母親怎麼這般看重琮叔!
尤氏不多解釋,心想:假若賈琮舉業有成,那是我押寶押中了,必得盈利,假若賈琮名落孫山,那二十兩也不值什麼。
……
餘下的日子過得實為平淡,少了王熙鳳的掣肘,夥食供應早有起色,自然一大家子,戰敗認輸的王熙鳳,嫂子與小叔子之間,總有見面之時,若是私下裡,王熙鳳依舊不拿正眼看他,若在賈赦邢夫人面前,免不了說說笑笑、一團和氣,勝似親姐弟,賈琮則一直淡淡的。
何必呢,婦人間的閑氣而已,他不想計較,現在也無需計較了。
西府的家還要有人當,王夫人總理大權,便命李纨幫着,探春偶爾提攜,這樣一來,賈琮倒聽賈蘭說,李纨反而抱怨他了,珠大嫂子是活菩薩,不願得罪人,也不會多管閑事,不過那也是氣話,當不得真。
早晚也還是請安,晨省昏定,此外便是重複那個節奏:一天約莫鍛煉一個時辰,在自家小院也行,去東府會芳園也行。然後練字,再讀四書五經,務必滾瓜爛熟才行,重要的是四書,和本經《詩經》,《周易》、《尚書》、《禮記》、《春秋》則不過粗略浏覽,通個脈絡。
重複這些總是無聊的,人如果就此變得麻木,那和行屍走肉無異了,國學大師王國維說“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意思就是鑽得進去、跳得出來,慶幸賈琮不是外表的八歲懵懂孩童,總不會被聖賢的學說給框死。
西方有位史學家,對比過羅馬與中國的曆史,他說,凡是羅馬滅亡的原因,中國都有,唯獨一樣羅馬沒有:選舉制度。
那麼,中國古代的選舉似乎真有可取之處。
但不得不承認,從政、為官、辦事的經驗和能力,不是從八股文裡面學來的。
大明的官員為何一個個那麼精明?這和八股文曆練出來的思路,似乎不是一點幹系也沒有。
襲人是寶玉的解語花,可晴雯終究不是那麼貼心的人,哪怕這種貼心包含某種上位的目的,晴雯也不願。但賈琮很像一塊磁鐵,不需要與他友好,隻要不得罪他,他總能與人相處的,說話的時候看着你、睡覺的時候提醒你、夜間起床不吵你。
教她識字,晴雯倒是不笨,會念會寫“妹妹我思之(昧昧我思之)”了,賈琮也能打骨牌、會雙陸、會圍棋、會鬥鳥、會酒令,她不開心了,故意讓她小勝一把,互相教鹦鹉學話啊,偶爾閑下來澆花、種草、寫寫小說,無聊的日子也有幾分味道。
他有些舉動、言語,晴雯是聽不懂,也看不懂的,他晚上會在葡萄架眺望星空,給她說那是什麼什麼星座,仙後座啦、大熊座啦,又說月亮上沒有吳剛、沒有嫦娥、沒有玉兔,唉……反正她不信。
他有時候會靜靜地坐下來想事情,像是思念、懷念什麼,又或者擔心什麼,晴雯也不甚懂,孫福更不懂了。
常來的也還是二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寶姑娘,畢竟和寶玉最親,若不是成群結隊,單獨的話,她們是絕不會過來的,晴雯記得有一次,寶姑娘與琮爺,談八股文章、老莊學問,談得寶二爺都睡着了,林姑娘也不耐煩,平兒、鴛鴦隻來過一次,這兩位不比尋常,通常是代表琏奶奶、老太太的意思的,但也隻是看了一下、問了一下,沒什麼特别的意思。
就這樣溜走了幾天時光,一去不複返,在沙漏的滴滴答答中,在其他院子的自鳴中敲響裡,晴雯和他是截然相反的,她對未來的一切的一切,完全沒有規劃和憧憬,樂一天是一天,橫豎她是沒有别的出路的。
她的人生是簡單的水墨畫,色彩單調,但寫意。
他的人生呢,是工筆畫,豐富多彩,但好像少了什麼。
《大話西遊》告訴我們,至尊寶不戴緊箍咒,就不能救紫霞仙子,但是一戴上緊箍咒,他就不能愛紫霞仙子,隻能走西遊路。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
在李纨院的西花牆下遇見探春,三姐姐修眉俊眼,略帶淚痕,不用說,賈琮知是趙姨娘的緣故。
趙姨娘貌似毫無優點,她自己是有月例銀子的,餓不死,穿得也不破爛,卻屢屢向親生女兒賈探春索要,探春自小由王夫人教養的,因此十分避諱生身母親,害怕趙姨娘連累到她,庶出是她永遠的痛。
“環哥。”賈琮看見賈環從賈蘭房猛蹿出來,賈環畏懼他的親姐姐。
賈環隻當聽不見,探春卻正眼也不瞧親弟弟,輕搖裙擺,與衆姐妹同進,賈環瞥見探春入房,才敢回頭,先偷偷瞄一眼,卷成兩層的舌頭伸出來:“原來是琮弟,我當是誰呢,吓我一跳,你是不是來跟珠大嫂子讨銀子的?”
我有你想的那麼不堪嗎,賈琮搖搖頭:“不是,你怕三姐姐?其實也不必,自己心裡若沒有鬼,還怕鬼敲門麼?教你一法,學我,你若是像我一樣,三姐姐也沒話說你。”
“哼!”賈環瞪起眼睛,扭頭就走:“琮弟,你長腦子了,你學問大了、見識強了,訓我還是向我顯擺?哼!其實也不必!”
好心當成驢肝肺,這熊孩子沒救了,看來還是王熙鳳罵得好:自己安着壞心,還怨别人偏心。
賈蘭應該是賈琮唯一抱有好感的賈府男性了,教了他一陣四書,賈琮去茅廁出恭。
待返回時,賈琮舉步随意浏覽庭院,走了一段,路越來越逼仄,像是後院地方,擡頭一望,見是一排排晾衣架,嗯,應該是漿洗的區域。
賈府有好多漿洗的婆子、媳婦,鴛鴦的親嫂子就是賈母房裡的漿洗頭兒。
忽然,一陣風襲來,有些陰涼,賈琮正欲往回走,就被吹來的一塊布蓋在臉上,他摸了下來,質地極為柔軟,是上好的絲,還有成熟溫軟的香味,好像是成熟婦人的體香。
一把丢掉這塊抹兇,賈琮轉頭急走:“陰風亂吹,此地不宜久留。”
被人瞧見,那可就糗大了。
賈琮隻和賈蘭打一聲招呼,便回去了。
李纨的丫頭素雲、碧月去收拾衣物,在下房門口遠遠觑見一人匆匆過去,撿起抹兇,二女兀自狐疑。
回來,素雲溫柔道:“蘭哥兒,你是不是去過那漿洗的地方?”
“沒有啊。”賈蘭愕然。
碧月把臉一闆:“我觀那人身材、行動,與你一般無二,哥兒你也不小了,那可是珠大奶奶的貼身……你也太不懂忌諱了,仔細我回大奶奶,罰你。”
“沒有,就是沒有。”小嘴一扁,賈蘭都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