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幹淨、柔如少女青絲的湖州之筆,蘸上臨窗案幾邊的硯台墨汁,筆尖剛柔并迹,字從右到左豎寫下來,端端正正、清清秀秀,偶有一錯,一叉劃掉,那幾排字是《孟子》的: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者,父母國人皆賤之。
書法并不好練,《蘭亭集序》那麼多個“之”字,變化多端,傳聞王羲之練字,養鵝觀之,描摹形态,一湖池水皆被毛筆洗黑,方成一代大家。
但勤修不辍,毛筆字總能過關的,賈琮想。
晴雯倒适合給他磨墨,紅袖添香夜讀書,好像富貴人家的公子都有這待遇,要她服侍沐浴,她是不會答應的,賈琮也沒往這方面想。
她一如既往端飯回來吃,有一道豆腐皮包子,這是她所鐘愛的食物,另外還有精緻的葷腥,夥食比往常好多了,琮爺的發難早已傳遍阖府,她知道這些變化的來龍去脈,三丫小辮子,大紅背心,套手镯的手腕肌膚嫩如剝蔥,水蛇腰系一條汗巾,兇前一對小蓓蕾含苞待放,好似江南雨巷的油紙傘,撐起一片天。
晴雯仍舊往杌子坐了,一雙眼睛好像會笑:“你猜老太太還會讓琏奶奶管家嗎?說給你一個事兒,趙姨奶奶逢人就說,琏奶奶一手遮天呀,挪用官中銀子呀,克扣月例呀,像陣風一樣,誰都知道了,唉……你也是膽大……”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賈琮筷子一停:“我猜她輸定了,人在做,天在看,天怒人怨,她那種要強的人,沒臉出來……而且,來旺夫婦兩口子,不可能不明白她的過河拆橋,向老太太說實話又何妨呢,總能問出真相來,即便,老太太不公開,衆口铄金,她也不好意思了,無論管家管事,要的就是威嚴,是不是?”
晴雯眨眨眼,點頭,這個人,說話、做事很有條理,不像寶二爺那個混世魔王,真不明白琏奶奶哪裡看不慣他了?偏要百般刁難?
賈琮胃口大開,眼前坐着個小美人,可以佐食也,這小美人有林妹妹的風情。
紅樓夢有兩名女子與黛玉相像:一是晴雯,二是齡官。
她吃的不多,西府的牢籠也寵得這些有體面的丫頭,身子嬌滴滴的像個千金小姐,晴雯想起了什麼:“大老爺、二老爺囑咐你拜師求學,你看我能跟過去嗎?”
“好像不行。”賈琮搖頭道:“内宅的丫頭,沒有随便出府的先例,除非是管事、買辦的媳婦、婆子。”
出去你也走不遠啊,畢竟裹小腳的。
晴雯氣悶悶的,不說話了,自己吃完,手癢,一個人在桌邊玩骨牌。
賈琮自想心事,哪裡顧及到她,他在想賈政的推薦有問題啊,秦業是工部營繕司郎中,正五品京官,四品以下雖然不上朝會,但是工部營繕司的職務也夠忙的,哪有時間教他八股文?莫非秦業告病或者賦閑了?
再者,紅樓夢寫得明明白白,秦業是“官囊羞澀”,才讓親生兒子秦鐘入賈府族學的,他會答應麼?一個正五品郎中,工部營繕司又是管建設的,他為何撈不到油水?難道是為官太清廉?是否如海瑞一般死闆?
秦可卿是秦業從養生堂抱來的養女,那時秦業無兒無女,一同抱來的尚有一個男嬰,後來男嬰夭折,秦可卿活了下來,秦業又老來得子,有了秦鐘。秦可卿小名可兒,表字可卿,秦鐘,表字鲸卿。
還有一事,他原本打算今年參加宛平縣試的,對自己當然有幾分信心,現在看來,二月縣試怕是已過,按賈代儒的意思,是還要磨練。賈琮倒并無失望,縣試他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那就再學一年,明年再戰。
多幾分信心也好。
科舉之路十分難走,自身實力是主因,還要看運氣、考官等因素,如明代徐光啟,并非實力不強,而是不對考官胃口,幾次落第,後來黜落的文章對了一位考官脾胃,這才功成名就。
……
飯後往院中甬路跑一番,晴雯習慣了他這些怪異的舉動,不伺候他沐浴,衣物也不敢拿去東廂房了,賈琮一身清爽出來,疲累後的放松令人舒泰,廊下的綠色鹦鹉叫:“晴雯,滅燈了。”
晴雯靈動的素手伸出米白衣袖,往嘴一抿:“這鳥隻會學你的話,為什麼不學我呢?”
賈琮看着她和它笑:“它似乎不懂這話的意思,時間概念也沒有,亂叫。鳥也是認人的,萬物皆有靈性,你脾性剛烈、暴躁,就像一塊暴碳,它不認你,哈哈哈……”
晴雯瞪大圓溜的杏眼,氣鼓鼓地正想反駁,那不開眼的孫福跑進來了,拿了一份東西,晴雯聽見是什麼“朝廷刊發的邸報”。
孫福回禀:“向二老爺讨要的,說是我家爺要看,二老爺便同意了,小的也識得幾個字,順天府三個縣的難民解了,這春天洪水真是少見……”
“好,好。”賈琮翻看邸報,甚是開心:“咱直隸省(河北),中腹是大平原,太史公的《史記,貨殖列傳》都誇,治河我倒是有些法子,興許到時能給秦郎中看看,不過要親自考察才行……”
晴雯不大懂他們說什麼,不過,他的笑容,看上去好溫暖呀。
賈琮對她道:“晴雯,這幾天我教你學字吧。”
據說,東漢大儒鄭玄,家中婢女也精通四書五經、詩詞書畫,看來,賈琮也想附庸風雅,來一把調教的養成遊戲了。
晴雯皺起秀眉,想了想,點了點頭,這姑娘也是,先前的不快活,完全忘掉了,不記仇,率真的可以。
孫福又一臉佩服地道:“琮爺,一大早傳了消息過來,琏奶奶不管家了,回大老爺那院,咱們是搬出來住的,她管不到咱們了,還有,來旺夫婦兩口子被攆出去了,他們放印子錢,自個兒的腰包也鼓鼓的,這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賈琮笑了笑,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孫福又說:“羅高才那三人,老太太叫賴大賠了三百兩,幫琏奶奶墊的,琮爺這會子,大名傳遍一族、兩府了。”
白天,三春、寶、黛、钗齊齊過來,看賈琮的眼神愈發不一樣了,扳倒了琏奶奶的人,心機、手段能簡單嗎?
陽春時節,賈探春提議去東大院放風筝,賈惜春連聲叫好,其他人也同意,賈琮便也答應下來,别人給你臉,不能拂面子。
愛玩是少年人的天性,不能壓抑,魯迅先生小時候踩爛弟弟的風筝,多年以後回想起來,後悔不已。
重活一世,該少些後悔,不是嗎?
……
堂屋裡間的小貓兒,小舌頭舔舔小腳,再伸起小腳拿去臉上擦,貓兒也知道洗臉了,不然沒臉見人。
“何必呢?琮弟又不跟你争什麼,你不惹他,他吃飽了撐着去告你?”賈琏跷起二郎腿:“一家子骨肉,大老爺這一房,橫豎是咱們的,老太太、大老爺都是這個意思,你說你胡鬧什麼?”
“你還來怄我?臉都丢光了,我還怎麼見人?不好言勸我,也就罷了,你又何必呢?”王熙鳳抹眼淚,這倆夫妻的早期感情非常好,大白天的,偶爾也會大戰三百回合,“送宮花賈琏戲熙鳳”,正是如此。
賈琏對賈雨村訛詐石呆子,是持反對意見的,說明他有點良心。不過,賈琏是典型的新人娶在床,舊人哭在房,有了尤二姐,就咒王熙鳳死,有了秋桐,就不顧尤二姐的凄慘待遇和死活。
隻能說,賈琏是一個有那麼一點良心的人渣。
作為一個男人,苦點、委屈點沒關系,但不能苦了跟你一輩子的女人。
平兒整理房内物品,故意裝作聽不見。
正所謂,傾盡三江五湖水,難洗今日滿面羞。王熙鳳一氣之下,狠狠踢了貓兒一腳,那貓兒“喵”的一聲,眼睛含着淚花,不明白對它呵護有加的女主人,為何如此善變,王熙鳳一哭,更顯嬌豔:“我悔恨了還不成麼?但這口氣咽不下去,我雖不知你們男人的科舉,但我不信那庶子賈琮能考上秀才!”
“好了,好了。”賈琏這時雖與王熙鳳感情很好,有點埋怨賈琮,但是畢竟錯在王熙鳳,教訓弟弟豈不予人口舌?是非曲直,他能分清一點,此時眼見嬌妻模樣,這個富家公子的心躁動起來:“平兒,叫豐兒去守門。”
“呸!”王熙鳳俏臉羞紅,隻躺在床上,很忸怩,羞于擺姿勢。
平兒吩咐豐兒守好大門,回來準備好溫水,給他們洗那種髒東西,或者賈琏累的時候,她過去推推屁股,什麼是通房丫頭?這就是通房丫頭,這,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