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和看着桌案上的卷宗,擡頭問道:“南省的名額取足了麼?”
丌廷教恭敬答道:“閣老,若不是名額限定,南省還能取幾百。”
“噢?丌翰林言下之意,是北方無人才了?蘇贛浙三省的前十名,拿來我看看。”楊清和說完,丌廷教、蔣化蛟、董安國等為了避嫌,讓一個其他省的房官遞上朱卷,批閱之時,南省戶籍的考官也不主掌本省,但暗中聯絡、秘密授意是免不了的。
楊清和看完三省前幾名的朱卷,有不妥當的地方,他重新批閱了,又問:“直隸的呢?”
這次由董安國呈上,楊清和道:“董府台是京兆府尹,直隸名額排天下第二,取中這裡的人,也是你和于總督教化有功啊。”
“多謝閣老美言,下官愧不敢當。”董安國趁說話的當口,把賈琮的卷子放在最前面,貼上标示省份的紙條。
浏覽完兩章,楊清和面有異色,脫口而出,朗朗念道:“詳養老于周政,帛與肉交足焉。”
見首輔看過來,董安國笑道:“破題的概括性就很強,這題大章題字數最長,能以短短兩句破題,提綱挈領,破題就讓人不忍放下了。”
“懿筐、載績,取以為裳,春酒、羔羊,用以介壽。此言美俗之成,非詳養老之事也。乃若辨種植之宜,勤女紅者責無旁貸;盡孳生之利,饒物力者,數有常經,則不必考生衣之制,備貳膳之珍,而問耆艾于闾閻……”
衆考官聽得不時連連點頭,八股文中有一種換字法,一個字的意思,倘若換一個高雅的字來替代,比如“旃”相當于文言助詞“之”,以這個字替代之,考官就會認為考生見識不凡。考場,本來就是炫耀才華的,當然也有一種考官不喜歡考生過度炫耀,這個需要适可而止,這篇文章明顯達到了“明明是炫耀,但看不出刻意炫耀的痕迹”那種境界。
但朱卷的考生名字是密封起來的,筆迹也經過謄錄、校對,如果不是私下通信,根本無法知道是誰,董安國自己作為監臨官,監守自盜明顯很容易。即使不這樣,說不定也是他從文風之中看出來是誰,丌廷教、蔣化蛟、賈斯文開始竊竊私語。
“董府尹是浙東人,浙東蘭社也有人在冊,你們可看出直隸這份卷子是誰的?”蔣化蛟小聲道。
丌廷教盤算:“直隸有這份水平的,有三個,龔鼎慈、戴鳳翔,還有賈琮……”
“丌詩軒的卷子不是定在江蘇第一嗎?方無悔也是江西第一,難道這次會元要與南省失之交臂?”蔣化蛟不甘心。
賈斯文微微冷笑:“你們忘了?董府尹為何來勢洶洶,不管這三人是誰,下野的趙北鬥,是他座師……”
三人臉色有些難看,恰在這時,首輔念完了文章:“此份考卷,比南省如何?”
蔣化蛟支支吾吾道:“頂多不分伯仲。”他還是接受不了北方能出這種水平文章的現實。
丌詩軒是丌廷教族孫,丌廷教為了避諱而不置喙,賈斯文便咄咄逼人地說:“首輔大人,賈琮也在丙子科會試,有一事是否忽略了?他祖籍在金陵,怎麼能和直隸搶名額呢?諸位莫非忘了,當初浙江人王思任,就是不顧戶籍,來北方考,物議沸騰。”
這話可謂直指董安國了,董安國笑道:“賈翰林果然能言善辯,然而他不是過了麼?到了這時,你糾結戶籍有何用?賈家是在京定居多年的。”
“依我看,我不知道這份卷子主人是誰,但不比南省差,董府尹,你的意見呢?”楊清和無視了十八房官。
董安國道:“然也。”
楊清和拍闆道:“定了名,唱号吧。”
……
充滿書香氣的書店前大堂,賈琮看見了有幾人在談論,書店一律都是前店後院的模式。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半縷魂……這本《潇湘妃子集》,真不知原作者是何許人,我猜一定是女子所作,大有謝道韫、李清照之風……”
“出書的,我們都不知道作者是誰,也許他是個男的,作了閨閣詩詞,假托女性之名,來哄我們呢,這山海書店,為了錢,也是夠了,手段百出啊,前些日子就專推賈四元的時文,賣得那個火熱,人家都是認錢不認人的。”
“仁兄,那是你沒品味,詩詞讀多了,怎麼會男女也分不出來,别侮辱我對豪門美眷的幻想。”
“你這個論調不對,‘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和‘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李清照,你把這兩句詩告訴他,他一定認為是一男一女分别作的……”
“滾!”
“……哎,看看這本《蘅蕪君集》也不錯。”
“蘅蕪君,是柳如是嗎?”
“去!柳如是叫蘼蕪君,不叫蘅蕪君,你這是要錯把馮京作馬良了。”
“噢……不錯,不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柳絮詞,螃蟹詩,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大有杜工部之遺風,我買去學學……”
各人的文化水平是不一樣的,富商、殷實人家大多識字,而一般小民,或許認識一兩個,古代普及教育不可能,這也就限定了出版印刷的瓶頸。
明初朱元璋下令,《大明律》每家一本,可想而知兩京的官刻有多麼大,那個時候每年輪班服役的刻書工匠就有幾十萬。大順同樣如此,但是,十分之九的民衆并不識字,也承擔不起讀書這種奢侈的事,律法由識字的人宣讀、普及,而一般民衆愛買、支付得起的書,都是閩中建陽那種圖文并茂、質量粗劣的随大流的低俗小說、豔情小說。
自宋代以後,出版業的發達不是活字印刷,而是“匠體字”的發明,匠體字其實并不好看,橫輕豎重,但是成本低廉,也是明、順最普及的印刷字體。
賈琮看看賬本,較為滿意,大觀園衆人的詩詞雖然達不到獨領風騷,那也是完全上得了台面的,特别林黛玉、薛寶钗都有脍炙人口的名作,鄭夜寥上樓回話:“蝶裝的幾本,都刻好了,比線裝麻煩,是要送人?”
“正解,叫人搬到我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