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中心大道的西北一座宅院,分為三進,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非富即貴,夏日夜晚的溫度剛好不冷不熱,金榜題名大登科,洞房花燭小登科,巡按禦史賈大人娶妾了,地方官們敢不來嗎?就算不來,這份子錢也得送吧?送得少了,心裡就不踏實啊……
這座院子是現任揚州知府給禦史大人安排的臨時行轅之所,究竟是租來還是買下,亦或者巧取豪奪,賈琮無心細查,如今成了他的新房。
官爺們娶妾其實十分簡單,不需要正妻那樣的三媒六聘、婚姻六禮、簽訂文書等繁瑣過程,也不需要大吹大唱,吹鑼打鼓,娶妾隻需要給妾家一點銀子,晚上派人,一台二人小轎,擡到新房,就是妾了。
夜幕降臨未久的戌時,四個轎夫,每兩人一台花轎從後院進來,新郎與美妾俱穿了紅服,賈琮一副春風得意之樣地踱步出來,客人并未能一睹美妾真容,隻是都在心裡腹诽:“賈禦史還是年輕氣盛,一娶就是倆……”
“後生可畏……”有些年老官員感慨,不是自家娶不起,而是沒那個血氣了,就羨慕賈琮,他們大多數人在賈琮這個年紀,還一心一意撲在八股文上面。
二尤的紅蓋頭之下,本是嬌羞無限,但無人能看到,賈琮笑得臉都酸了,從始至終一張笑臉,等她們進了新房,又到流水席上挨個敬酒,喜氣洋洋:“賈某人今夜小登科,多謝諸位賞臉!你們有的不遠百裡,從通州鎮江趕過來,有的與我也沒甚交情,都是給我臉,至于送禮送錢,那還在其次!賈某人在乎的不是這個!來!這一杯,咱們先幹為敬!”
叮當!
叮叮當當!
杯子碰撞的聲音,首先從揚州知府與賈琮那裡發出,繼而是河道辜同知、鹽運使閻銘,其次江都甘泉知縣……嘩啦啦地有次序地下來,人人起立,酒到杯幹。
“禦史大人上解聖心,下安民困,定錢糧,正刑名,江南幸甚,我等豈有不仰慕瞻觀之理?”辜同知哈哈哈地幫腔幾句,他跑得快,一聽說禦史大人娶妾,馬上從高郵下江都了,顯然此事比起黃河泛濫更重要的。
淮安河道衙門署理裡下河七州縣,高郵江都都在内,确切地說,整個江北的河道,都是這個衙門管,辜同知作為副官,也是廳長級别,很給面子了。
一番賓主盡歡,客人們隻不見監察禦史劉知遠來,沈三貫已尋思半天,離座不遠的閻銘微微點頭,沈三貫拂拂粗布麻衣起立,臉色哀傷:“不瞞禦史大人,黃河水患,危及揚州,洪澤湖以西,白馬湖直到高郵湖,皆是災區,這些湖以東沿岸,又為漕運與鹽運河道,我等鹽商與鹽道老爺,無不憂心,也都是捐了錢的。”
“噢?這我倒是初次聽聞。”賈琮訝然:“本官在淮安一擲千金,話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本官卻是來得清貧,不知閻大人在揚州捐了多少?”
“呃……”閻銘想不到賈琮把話問到他頭上,揚州知府急忙答道:“大人,揚州總共的錢糧,少說也有三五千,也是能夠給災民們施粥一天的。”
賈琮敷衍地笑笑,他早就知道,指望這幫官員捐錢,是不現實的,三五千還是總共,而這筆錢,對于在座的任何一位官員,都是九牛一毛,對于河道,都是杯水車薪。
所以他才不得不以娶小妾為由,索取一大筆禮金,誠如對妙玉說的,給他,和給朝廷,地方官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樣。
但是,賈琮的手段不僅于此,今晚這娶妾宴會,他還有很多目的要達到。
“大人見笑了,禦史大人公忠體國,是朝廷百姓之幸。”沈三貫面不改色:“據聞大人與劉公公交情頗厚,還望禦史大人體諒一下我們,劉公公欲插手鹽道,說是改綱鹽為票鹽,草民以為,這樣一來,兩淮鹽道不就亂了麼?這樣一改,鹽道一亂,重新分配的話,這赈災之事,隻會更亂呐……還請大人拿個主意……”
說完,沈三貫彎腰作揖,閻銘等雖然是忙着喝酒吃菜的樣子,但是無不側耳傾聽。
如果鹽政改革由賈琮來做,成功率等于零,沒有皇帝的鐵腕支持,他就會成為政治鬥争與利益鬥争的犧牲品。
而劉知遠不同,太監是皇帝家奴,從皇帝角度來說,品德、才能都排在後面,皇帝要的是忠心和聽話,太監也不會反他,又代表皇帝的面子,即使劉知遠把江蘇翻過來,他們上書反對也無用。
故此,賈琮出主意讓劉知遠來搞,無疑是最聰明的一招。
而且,他不僅可以從中漁利,還能賣好人,還能漸漸解決災民與河道,一箭三雕。
“沈會長說得不錯!”賈琮痛心疾首,手掌重重一拍桌子,酒水四濺,他悲傷地仰望院子牆角樹梢的月牙:“本官此次南下,嘔心瀝血,欲籌錢而不可得,奏折至今無音信,到了揚州,全得靠諸位支持,劉公公怎麼能這麼做呢?這不僅是對你們趕盡殺絕,也是不給我賈某人面子!”
“都靠大人出力了。”沈三貫心下一松,略有感激,看來賈禦史還是和他有多年的交情的。
閻銘的眼神閃爍不定。
“劉監察來賀!送上珍珠四顆,金葉子四片!”
恰在此時,充當司儀的伍三哥、武狀元齊聲高喊,俞祿、鮑二忙把禮物交給門政孫福、賈芸,開出單子。
劉知遠旁若無人地闊步進來,衆官與富商紛紛驚慌地起立迎接:“恭賀劉公公大駕!”
唯有賈琮悲傷地趴在桌子上哭泣,明明是新郎官,怎麼沒有半點喜氣呢?
劉知遠根本不看他們,随從幾個太監守候在院門,他奇怪地來到賈琮旁邊,“山海兄,這是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你跟咱家說!”
衆官打個激靈,賈琮臉色無奈:“就是公公在欺我!”
劉知遠面色大變,忽見賈琮使個眼色,劉知遠忙用唯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你玩哪一出?”
“現下不能細說,公公隻要知道,咱們隻有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才能降低他們的反抗,不聲不響地拿到百萬銀子。”賈琮撺掇慫恿。
劉公公一想,突然大樂,明白了過來,環視衆人,安撫道:“你們不必憂心,票鹽這事,是咱家的主意,也是咱家奏過皇上的,待聖旨一下,難民安撫了,便萬事大吉,所謂票鹽,不過改個形式而已。”
賈琮心裡無比激動,這下子,不用他背鍋了,趁人不注意,他又拿酒水抹抹眼角。
劉知遠心裡則是暗贊賈琮的溫水煮青蛙高明,又詫異道:“山海兄怎麼哭得更厲害了?”
賈琮長歎:“喜極而泣!”
閻銘等紛紛恭維賈琮起來,他們愈發感激賈琮了,決定明天再送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