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妹一陣風般從外而内,直到二門外被攔了下來,那婆子幾乎是把她攔腰抱住:“這門進去可是内庭了,可不讓你們這些小厮僮仆亂闖,就算你是得了令準,先把門牌拿出來看。”
“花媽媽你看清些我是誰?”尹小妹用力的睜着兩眼。
“喲,尹姑娘今日怎麼是這打扮……”
婆子話未落地,尹小妹已然就往裡卷了進去,再撞見的路人幾乎沒等驚訝完内庭怎麼有個小厮橫沖直撞便再看不清她的影蹤,竟就這樣“襲卷”到了春歸的居院。
又不僅僅是春歸,今日實在是連梅妒等等丫鬟都盼着外衙那場公審的消息,一聽說尹姑娘駕到連忙圍了上來,就連這段時日沉迷繡工的淵谷也放下了針線,搬了小杌子來坐着聽講,除了這些正值妙齡的丫鬟外,甚至連宋媽媽也忍不住來關心。
尹小妹慣有把故事講述得波瀾壯闊引人入勝的本事,今日更是極力渲染,把趙州尊的問案過程描述得跌宕起伏,聽得一群女子驚歎連連,卻都沒有胡亂插話打斷尹小妹的叙述,直到聽說吳二貴到了最後還不認罪,咬緊牙關說他不曾殺人時,菊羞終于忍不住罵道:“天底下怎麼有這樣惡毒的人,為了幾句口舌之争,就把嫡親的手足狠心毆殺,如今連那張氏都說了實話,他還不肯悔改!可那吳二貴受了刑訊也死不認罪,這要怎麼辦,不能他不認罪就判不得他的刑責了罷?”
“哪有這樣的說法,要若疑犯咬緊牙關就能無罪開釋,這天底下的兇手還有誰肯認罪的?衆人的供辭已然足夠證實吳二貴就是真兇,甚至連吳老娘最後也畫了押!依律老爺還可以待三日之後再次提審刑訊,他若依然不招,即可直接判決上報提刑司,這樁案子是公審,且還有巡按禦史參與,衆人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縱然提刑使有意包庇胡端,也不敢陪上自己的前程再度枉法,到頭來依然隻能對吳二貴施以刑訊,隻要不能證實他無罪,要若依然未得罪犯的招供,提刑司便會把案件上報刑部,總之吳二貴怎麼也不能逃脫罪責。”尹小妹倒對本朝的律法極有信心。
不過春歸也認同她的說法,東墟命案鬧得沸沸揚揚,更因這場公審而成為熱門事件,今日這麼多人在場見證,相信都能判斷誰是真兇,而且胡端現在還面臨着貪贓枉法的指控,無論是他還是周渚、施良行乃至袁閣老,日後恐怕都會專注于如何把自己擇清,誰還顧得上搭理吳二貴?
他是真兇,自然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到頭來就算沒有一字供述,刑部也會判處死決。
毆殺雖比故殺較輕,但如今講究的可是忠孝友悌,血親手足殺傷案件曆來便會從重,尤其是卑幼毆殺親長!此案吳大貴為兄長,且對弟弟吳二貴自來友悌,并無過錯,吳二貴毆殺兄長,應當也會判處斬決。
“那胡通判呢?就未受到任何懲罰?”“風賦六婢”之一的泰阿更加關心贓官的下場。
“他可是堂堂州佐,連州尊老爺都不能直接審問,不過老爺必定會将這些罪證都上呈朝廷,大理寺也定會嚴辦。”
“那吳老娘呢,她竟沒受到半點懲罰不成?”柏下問。
“她是當媽的,為子隐罪依律受到寬免,就算是污陷兒媳的罪責,因她年事已高也不宜施以刑罰,且吳小郎和蔣娘子今後還必須贍養她,隻是她雖為尊長該受卑幼孝順,也應對卑幼先懷慈愛,包庇吳二貴的罪行而陷害長媳的事雖說不受刑責,卻必須加以訓誡,這才能起到教化作用,禁防今後再有類似的惡行發生,大爺還特意叮囑了保長,讓他日後加強督促,倘若吳老娘又再故意苛責蔣娘子無理取鬧,保長應當給予訓誡。”尹小妹道。
“總之蔣娘子被無罪開釋,能和子女骨肉/團聚,真兇又罪有應得,東墟命案的結果也算是大快人心,好了好了,都已經知道了結果,就别圍着了,各自去忙各自的差使吧。”青萍俨然成了一群丫鬟的“督察”,眼看着她們還有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的趨勢,主動出頭約束提醒。而她也确然具備威嚴,就連跟着春歸一處長大情分非一般的菊羞,在青萍面前也不敢駁嘴淘氣。
待丫鬟們都各忙各事,宋媽媽笑着對春歸說道:“多得有了青萍這個穩重人,懂得分寸進退,又能約束着這幫半大不小的丫頭,教導她們規行矩步,看看菊丫頭的長進就已不小,過去仗着奶奶的寬容,連老奴的話十句裡她也敢把九句半當成耳邊風,倒是青萍溫聲和氣的告誡,她還能聽進耳裡。”
春歸還不及搭腔,就聽尹小妹忙不疊地問道:“顧姐姐,我雖說伫在那兒把這堂公審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兒,卻仍是有些梳理不清脈絡,怎麼一度就成了蔣氏和焦滿勢是真兇?”
見宋媽媽贊了一句青萍後已然走開,春歸幹脆就隻應付尹小妹:“就從吳二貴發覺吳小郎外出時被逼無奈先去報官說起吧,當時的負責此案的推官更加信任蔣氏的供述,但因為吳老娘撒潑,擔心鬧生物議影響他的考評,于是把吳二貴、蔣氏分别關押訊問。張氏想到老相識就是那位施七爺是當時知州施良行的族侄,且一直跟着施良行幫手處辦雜務,便求告上他,施七爺應當認為此是小事一樁,隻需向胡端打個招呼便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張氏讓吳二貴脫罪。”
“那施七爺又不是官員,胡端好歹還是個州佐,怎麼唯施七爺之令是從了?”尹小妹質疑道。
“胡端是施良行的黨從,施七爺卻是施良行的族侄,一直跟從施良行,他們都是知根知底的,别說胡端說不定有多少把柄握在施七爺的手上,單論施七爺是施良行的親戚,這樣一件事,胡端也不好推脫。”春歸很有耐性的剖析:“可胡端畢竟是佐管刑案的官員,他知道要讓吳二貴脫罪就必須坐實蔣氏的罪行,可蔣娘子是婦人,說她毆殺吳大貴太不通情理,又聽吳老娘的供辭認為‘串通奸夫’這個說法可用,但奸夫是誰卻讓胡端犯難。”
尹小妹颔首:“要是不把蔣娘子冤成兇手,蔣娘子必定不會放過吳二貴,可胡端已經決意包庇吳二貴,為絕後患,隻能讓蔣娘子擔罪,但為了讓這案子看上去更加讓人信服,那麼還需要落實‘奸夫’。”
“那時施良行在任,胡端應該也會協佐征收糧賦等等事務,而攤派上糧長的焦滿勢病故,其家屬卻為了推脫糧長隐瞞焦滿勢的死訊,上報為抗役逃亡,而巧合的是胡端剛好從經辦東墟命案的衙役口中聽聞案發當晚,他經過焦家門前剛好撞見郎中郭廣從焦家出來,深更半夜,一個郎中為了什麼去焦家,且就在次日,焦家便報了焦滿勢逃亡。胡端應是起了疑心,找來郭廣逼問,得知焦滿勢病死,正好他為蔣氏的‘奸夫’煩難,所以計上心頭。”
胡端之所以包庇吳二貴,壓根不是為了區區的賄賂,而因無法拒絕施七爺。施七爺受賄,應當也不全然是看中那點錢财,一來是因張氏的舊情,再者他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眼中,答應了請托,在張氏面前再次顯示了自己的能耐,對于這類人而言,莫名其妙的虛榮比錢财更讓他滿足。
至于施良行,可能壓根不知道這樁案子的詳細,他的族侄和黨羽經過了怎樣一番操作,又或許知情,但也覺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原來是這樣。”尹小妹連連啧舌:“要若不是華秀才,蔣娘子隻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隻能含冤枉死了,當然也多虧得我,否則華秀才連大爺的面兒都見不到,更别提救蔣娘子出獄,把吳二貴繩之以法了。”
“沒錯沒錯,阿低是首功。”春歸被她逗得呵呵直笑。
“可是顧姐姐,我還有一點想不明白,怎麼焦滿勢被攤派上了糧長,病故後責任仍要焦小郎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承擔,反而逃亡了,焦小郎就能免責呢?”
這連春歸都回答不上來了。
她那時之所以猜中焦滿勢已然亡故而并非不知所蹤,是因渠出窺聽得來的蛛絲馬迹,尤其是焦二叔提起焦小郎三年之後即可應府試,生員試不比得鄉試、會試需隔三年,而為每年一試,聽焦二叔的口氣,對侄兒的才能十分自信,為什麼焦小郎就必須再等三年呢?
讓春歸忽然就想到了父喪!
如今也的确得到了證實,雖說焦三伯、焦二叔等為了保住寡嫂、侄兒的家業,決定隐瞞焦滿勢的死訊而謊報逃亡,但到底害怕被揭穿――更别說沒過幾日就被胡端洞悉反過來加以威脅。又尤其是焦小郎将來要走仕途,要若被察實居父喪而應試,就算考中了功名也可能因為不孝的罪名而被革除,他們樸素的想法是幹脆讓焦小郎等上三年,日後就算事發,至少可以保住焦小郎的功名。
不過春歸就算猜到了這點,但她也實在鬧不明白,人死役不消逃亡反能擺脫征役是個什麼法理。
“這事還需等大爺回來,向他請教。”春歸經尹小妹提醒,也對這個問題産生了求知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