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嘯深覺得這段時間異常的艱難。
因為顧濟滄是否東瀛細作一案錦衣衛竟然遲遲難有線索不說,甚至于顧濟滄的藏身之處他都一時難以察明确鑿,成國公府的探子,完全一無所獲。
陶嘯深也的确有無奈之處。
弘複帝的忌諱,從來都是皇室阖牆,所以便是信重陶嘯深,也從未授令錦衣衛在臨淄王府滲入暗探,直至這回太子上谏,弘複帝幾經猶豫才終于認同,但時日太短,難有成效确實符合情理,包括成國公府的暗探,雖久經潛伏,但突然授命便是此等機要之案,原本也不該立即便有确鑿消息。
但機敏如陶嘯深,他其實已經察覺臨淄王薦舉孫崇葆,乃至于黑熊傷人、密雲大火兩起事件的不尋常了,情勢緊迫,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時間摸探,如果殃亂發生,事實真相就并不重要了。
從弘複帝下令錦衣衛聽從太子節制那日時起,對于陶嘯深而言就不再有第二立場,他必須保全的是東宮儲君,這既為主觀忠心,也符合客觀情勢。
孫崇葆所預言的大殃禍,在陶嘯深的知察中,十之八九和顧濟滄一案息息相關。
正焦灼于此一事件的毫無進展,怎知這日,線索竟然送上門來。
報訊的人是申長英,他急匆匆的跨進執事廳,一臉焦灼欲言又止的模樣已經顯明了是有要事相商,所以陶嘯深三言兩句對下屬交待完畢囑令,便和申長英密談。
“陶兄,我旗下千戶董貫檢,今日經線報生逮了個倭人,搜得他身上有封密信,經問,正是欲交送顧濟滄,不過那密信是用暗語書成,倭人咬定他也不知密信有何内容,而今董貫檢正對那倭人用刑,希望從他口中問出顧濟滄藏身何處,這件事我先報陶兄,由陶兄決奪是否當報殿下。”
陶嘯深聽後自然興奮,不過略一沉吟,深覺自己不便插手:“這回殿下交待錦衣衛察辦間細入潛要案,雖則授我主辦之權,不過我與申兄弟本是平級,實則并無統屬關系,既然這條線索乃申兄弟究拿,理當由申兄弟主決鞠審,我若幹預,既為越權又為貪功,有違衛部内法。”
“陶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逼于無奈才争取的這回協辦權,可不稀罕争得功勞,且我根本也沒盡力,隻是這董千戶,他是我嶽丈的人手,所以不用我安排便盡職盡力……總之你我之間何必說貪功二字,我可不願被嶽丈推上擂台和陶兄你拼拳。”申長英一臉的苦惱,活脫恨不能将這燙手山竽抛交的模樣。
“申兄弟也說了,董貫檢是梁公的人手,聽受的是梁公差遣,那這件事我就更不便于插手了。”陶嘯深也十分堅決。
察明顧濟滄一案雖乃十萬火急,但并非隻能由他一人主辦,指揮使梁師砦雖未得授令無權參審,但其女婿申長英作為協領,旗下如董貫檢等自然聽從申長英的節制,這乃錦衣衛部内成例,他若接手究察,務必需要先行審明董貫檢從何而得線報,但董貫檢卻并非他的部屬,當然不可能将暗線探人告知,内部一起争執,反而會造成察辦延怠,這大大不利于及時究明案情。
申長英無法說服陶嘯深,愁眉苦臉的告辭了。
但他當然明白陶嘯深并非貪功之人,根本不可能接手他的部屬獲取的線索,這一趟無非是打消陶嘯深的疑慮,同時也能繼續麻痹太子黨營,他無意升遷的形象着實太過深入人心了,突然這般積極,就怕太子身邊智囊趙蘭庭會心生警防,而在此關鍵時刻,魏國公的計劃要繼續推展,就千萬不能打草驚蛇。
而那董貫檢,雖然的确是嶽丈梁師砦的人手,可為他所生逮的倭人,卻是魏國公主動抛出的誘餌。
太子很快得知了這一“重大突破”。
也理所當然聽聞了陶嘯深打算避嫌的想法,拍着申長英顯得頗為沮喪的肩膀,太子也頗為怒其不争:“申指使的想法,孤不是不能理解,不争名利固然可貴,然此時江山社稷隐患甚多,正是需要文武百官效忠盡職的時候,你這一心想要挂冠而去逍遙渡日的念頭,孤可不能贊同,申指使正值年富力強,‘緻仕養老’四字說出來你自己都不覺得羞愧麼?”
太子雖把申長英敲打了一番,卻也懶得強迫他主持刑鞠,領着蘭庭和龔望往北鎮撫司的诏獄,親自督促鞠問。
蘭庭這還是首次“參觀”诏獄,龔望更加連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都是第一回涉足,當走下那排有如深入地獄般的石階時,哪怕并未聽聞受刑者慘叫連連,他竟都被撲面而來的陰森氣息激出個冷顫來,一眼瞄見傳言中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刑具,連連咂舌:“這可比府衙的刑獄可怖不知多少倍,我要當時被直接逮進诏獄來,怕也不能沉着冷靜談笑風聲了。”
要他當時被吓成一攤爛泥,大名還怎麼讓尹姑娘“如雷貫耳”呢?就更不可能當素未謀面時,就赢獲尹姑娘心生好感了。
咦?連這種時候都能聯想到尹姑娘了?龔望頓覺自己這回是真動了收心娶妻的念頭,隻他心悅的姑娘俨然還是情窦未開,一心一意要和他稱兄道妹結個異姓知己,姻緣之路看上去還坎坷艱難。
他這一走神兒,就踩了太子的腳後跟。
太子閉了閉眼,回頭斜睨:“這出息,今日是讓你問案,又不是讓你受刑,犯得着六神無主?瞅瞅你家楷模現下是多麼氣定神閑。”
“楷模”趙都禦隻給龔望一個穩定的後腦勺,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要說來這時的诏獄可不再有先帝時幾乎“人滿為患”的盛況,一路深入并沒聽聞鬼哭狼嚎,所以在蘭庭看來空蕩蕩的獄室和冷冰冰的刑具便缺失了觸目驚心,隻這處長年蔽悶,積聚的污濁之氣讓他十分嫌棄,為了減少這惡心的感觀,少不得摒息,避免五髒六腑受此濁氣浸染,看上去整個人既沉着更冷淡。
那倭人,此時被關押在最靠裡的刑室。
看他遍體鱗傷,應當是受過了夾棍、杖刑,此時處的是站重枷,這矮小的倭人肩扛遠遠超過其體重的枷鎖,腰部腳腕還被固定,使其隻能站立,所以倭人已是滿面紫漲血汗直淌,但看得出他并非普通人,遭受如此酷刑尚且沒有連聲慘呼。
而更讓人生怖的是,這間刑室裡陳列的刑具,曾經不知讓多少冤魂慘死,它們靜默着,卻似無聲吞吐陰森的殺氣,把龔望這個臨時“主審”都驚得膝蓋一軟。
他一把扶住了蘭庭的手臂:“楷模,小生我這回真是不勝其任,還是你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