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得宜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實則當太子監國時就已經被确确然的架空了,太子年富力強,東宮又有不少屬臣,着實也輪不到假手宦官“批紅”“蓋印”,故而高得宜如今除了掌管其實也頗為遊手好閑的東廠,唯一要務便是管理乾清宮的人事,他也算是上了歲數的人,等閑起居弘複帝也犯不着再勞動他,但對于弘複帝的言行,高得宜當然不會一無所知。
乾清宮裡能夠親近皇上的宦官内臣,可無一不是他的心腹義子。
臨淄王面聖時,梁孝賢便一直在左近,待臨淄王禮辭後,他便第一時間去見了他的義父大人。
“孫崇葆竟能蔔算皇後娘娘薨逝?”高得宜蹙起眉頭,不由得想起了數十年前靠着進獻長生丹藥取悅先帝的玉陽真人。
“這話可是臨淄王親口說的,不過臨淄王稱,當時他也不敢輕信,擔心貿然上禀反而會被降罪詛咒嫡母,怎知一猶豫……皇後娘娘就……”
高得宜輕哼一聲:“臨淄王哪能不知皇後娘娘雖然未被廢黜,皇上卻幾乎與皇後絕裂,且皇後娘娘的病症也早被太醫院及丹陽真人斷為藥石無醫,還需得着旁人詛咒?臨淄王啊,這是料定皇上不會為這事怪罪,借皇後薨逝一事,為孫崇葆助力。”
“阿爹說得是。”梁孝賢谄媚道:“緊跟着臨淄王又進言,據那孫崇葆說,近來宮内宮外發生多起事故,笃定為上天預警,接下來應當還會有禍殃突生,甚至……危及社稷國祚!既是如此重大殃難,單憑觀測天象以及測蔔卦算恐怕無法化解,那孫宗葆言,或許允他調閱欽天監内檔,參考近十載以來星象變遷,方才能助國祚轉危為安。”
“欽天監監正,臨淄王目的乃是此一職位。”高得宜沉吟一陣,道:“把這事知會太子殿下吧,不管臨淄王有何陰謀,皇上既然已将錦衣衛交太子殿下節制,這事應當如何應對,但憑殿下決斷。”
梁孝賢吃驚道:“阿爹這是下定決心匡助太子了?”
“不然呢?”高得宜逼視自己第一心腹。
“可殿下,明顯更加信任外臣……”
“孝賢,由我等内臣把持朝政的狀況,今後不會再有了。”高得宜微微一挑眉梢:“更何況臨淄王絕無克承大統的可能,太子的勁敵從來不是臨淄王,而是魏國公,無論這兩位誰最終勝出,可以肯定的是都不會任由宦官内臣把持朝政。我知道你和我,到底不一樣,我與皇上,這麼多年同生共死的情份,我對皇上效忠,絕無二意。”
“阿爹,兒子也絕對不敢逆上……”
“你是不敢,這就是我與你最大的區别。”高得宜拍了拍梁孝賢的肩頭:“我們,無子無女,所以從不求死後還有香火為繼,求的無非生前榮華富貴,你我也知道自成祖以來,不少内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居于高位呼風喚雨,他們何等的風光無限,可到頭來呢?有幾個落得善終,多的是身首異處,多的是遺臭萬年。
若心中無情無義,則不配生而為人,我等在世人看來,是閹宦,身體殘缺,必定心如蛇蠍,可我們自己也要如此
看待自己麼?我知你,對我是真孝順,所以我才一手提拔你到此地位,因為我知道你非那無情無義之徒。”
“阿爹,兒子……世間之人,兒子唯視阿爹為尊親。”
“所以你記好我的話,我的尊親,便是皇上,皇上心懷社稷,我雖卑賤,卻也願意為了天下社稷死而後已,太子為皇上聖定,太子便為我日後繼續效忠的君主,無論将來内臣宦官,會否仍有批紅蓋印之權!這片四海安甯,五州興盛,從來不是我等有能力肩挑擔當,我們隻是皇室的奴婢,既不曾熟讀經史,更無能學富五車,太子若能信用忠良國士,為皇上之願,我們必須謹記,不能為了一己權重,做那欺君罔上的奸徒。”
“是,阿爹今日教言,兒子謹記于心。”梁孝賢肅色道。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情報對于太子而言其實已經無關要緊,不過當太子接受到高得宜的示忠之意,也确然如釋重負。
“父皇雖然因為各種衡量,不曾幹脆糾正宦官涉政的謬誤,不過父皇信任者如高公,确然忠于君國。”太子不無感慨,對蘭庭與龔望。
“所以說人的忠奸善惡,不能單憑身份界定,儒生文臣并不一定代表正義,内臣宦官也不能說蛇鼠一窩。”龔望道。
蘭庭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仿佛是自己曾經說過的。
沒想這一眼就引起了另兩人的注意,幾乎不約而同開口――
“迳勿看小龔作何?”
“趙都禦看我作何?”
蘭庭一笑:“表示贊诩。”
龔望頓時得意起來,太子卻心有戚戚的模樣,忍幾忍才忍住那聲輕哼。
“總之孫崇葆這步棋子既然到位,這場棋局可謂就要全盤大動了。”蘭庭用食指,在茶案上輕輕數磕。
這一日龔望便從慈慶宮出來,卻是纏着要往太師府去,也沒怎麼掩飾他的企圖:“自打與尹姑娘結識,我就想着得邀約她時常飲談,怎知還沒抽出空閑來,便遇國喪,我是東宮僚屬,尹姑娘也寄住在太師府,近些時日都怕得謹慎言行沒法子往酒館食肆聚飲了,又好在我有這東宮僚臣的身份,往太師府去總不至于被人诽議,就是為這等閑情逸事也總不好屢犯霄禁,趙都禦府上客房衆多,偶爾讓我寄宿一晚總不至于不方便吧。”
蘭庭便側頭又看了他一眼。
兩人這時是并肩騎行,也沒法頓住步伐來好好分說,故而蘭庭隻是将神色冷肅了幾分:“我視尹兄如手足,視尹姑娘自然也如自家妹妹一般,她自幼便沒受過多少拘束,說起來倒比不少男子還要自在幾分,所以先不提尹兄一定要為妹妹招贅的話,卻是早就決心不讓妹妹嫁進富家世族的,尹姑娘的姻緣自有她兄嫂作主,不過既然龔郎君把話說到這地步,我卻要提醒你一聲兒了,若龔郎君仍把尹家小妹當作過去那些所謂的紅顔知己對待,尹兄和我的脾氣其實都不算好。”
“不敢不敢。”龔望人在馬背上都忍不住豎起手掌來稱誓:“尹姑娘若看得上我,我立即書告家父讓家父立即入京,行媒聘之禮且擔保日後不會給予尹
姑娘半點委屈,若尹姑娘看不上我,我也隻當她是知己友朋不敢有半點唐突冒犯。”
“諒你也不敢。”蘭庭抖了抖馬缰,當給龔望一個後腦勺,唇角才牽起一絲笑意來。
他把這事告訴了春歸。
春歸卻覺這不失為一樁好姻緣:“龔郎君是獨子,當然不可能進尹家當贅婿,可尹仁兄欲給曉丫頭招贅婿的想法,圖的無非就是曉丫頭日後也能無拘無束,曉丫頭若真對龔郎君動情,願意嫁去尹家,上頭并無婆母壓束,底下也無妯娌牽制,連姑嫂關系都不用顧慮,雖有龔員外這麼一位翁爹,可我看龔員外連對兒子都是千依萬從的,又哪裡會挑剔拘束兒媳婦?至于龔郎君的品性嘛,他風流歸風流,但曉丫頭怕也不喜呆闆無趣的人,再者講往往越是見識過風月的人,一旦動情倒比諸多假正經要專一,也許反而不會被那些投懷送抱的人幾句花言巧語魅惑,上趕着憐香惜玉鬧得後宅不甯。”
春歸對龔望智見的認可,當然是奠定在靜玄那樁事故上。
這件事故足以證明龔望尚有識人之明了,又何況這時的知秋,明明是個錦衣衛培教的暗探,龔望也能一眼識破且能和她遊刃有餘,足見龔望雖然愛美,卻并不好色。
而關于愛美這點,正合了尹小妹的喜好。
這大抵也算意趣相投?
“輝輝莫不是在嫌我呆闆無趣?”趙都禦卻警醒了。
“迳勿這是在拈酸吃醋?”春歸斜了某人一眼,卻笑了:“迳勿不同龔郎君,少年時肩上就壓下一副重擔,若真像龔郎君一般放浪形骸,可就辜負了祖父的寄望,若隻顧着自己痛快,而無視親長撫教之恩,這樣的人我也是看不上的。我可從未說過迳勿呆闆無趣啊,呆闆無趣的腐儒哪會時時記挂着取悅妻室,還縱着我既妒悍又懶怠的性子?我當初還想着呢,要有一天,迳勿先受不住禮法壓迫,低頭提出納妾來,我大抵是要自請下堂的。”
她這麼輕輕松松就說出勞燕紛飛的話,蘭庭卻一點也不氣惱。
“甯可和我分道揚镳,也絕不願意和他人共侍一夫,輝輝這不肯屈就的性情,倒也說明了我在你心中确然重要。”
而今夫妻兩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都不會摒退婢女了,此時在一旁的青萍就聽得呆滞了。
這兩位,果然是天作之合,旁人還能說什麼呢?
于是自動摒退,再聽下去就怕忍不住羨慕嫉妒恨了。
春歸才道:“拜陶娘子所賜吧,我這時才有更多的選擇。”
初入京城時,想方設法資助柴生,她就是在為自己留後路,那時的她也許對蘭庭知之不深,但她确定的是一旦付出真情,一旦留好後路,若蘭庭日後變心,她也勢必不會死纏爛打的,她沒法扭曲自己的本性去遷就他人,尤其不能忍受愛人身邊,有了除她以外的旁人在側。
你要不能堅持了,我就放你自由。
這也是我對你的成全,正是因為愛慕,才願放過彼此。
愛的終點,無論何時都不應是恨,若不能長相厮守,那麼也當為各自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