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的話遲疑了很久都沒有說出來,按說平日裡,她是很少會有這般猶豫的時刻的。
隋帝看着她,動了動幹燥的嘴唇:“無妨,說吧,總不會有比現在更危急的情況。”
魚非池點頭謝過隋帝的寬容,看了看衆人,說:“所以,最好除非我們能臨時拉起一隻隊伍,替我們擾亂商夷駐紮的這七城,給我争取時間。”
石鳳岐聽着一皺眉:“你的意思是……”
“對,我的意思,就是那個。”魚非池說完之後目光堅定地看着上央,“此事非上央先生不可,上央先生,我們需要讓百姓直接起義,反抗商夷。”
上央聽罷立刻搖頭:“你可知平民百姓入伍之後,需經最少三到五月時間的訓練方可投入戰場?正常年月裡,則是三到五年,你此時立刻去召人去行此事,無異于讓他們去送死!更何況他們面對的是商夷韬轲,便是石磊也應付不來之人,你此等想法,太過偏激。”
“但這是眼下,唯一可行之法。”魚非池的聲音有點低,她比上央更懂得,這樣做,會害死多少人,可是不這樣做,大隋七城以外的地方,就真的無望保住了。
禦書房中很沉默,魚非池這法子吧,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的确是個能解眼下大隋燃眉之急的方法,但是這也正經八百的拿命去填時間。
基本上不用想,也就料得到死傷會有慘重,手無寸鐵的百姓前去反抗商夷的鐵蹄大軍,無異于螳臂當車,自尋死路。
反過來說,若不這麼做,大隋隻能眼睜睜看着韬轲拿下大隋那一小半的地方,國土将失,大隋将亂,人心将散。
左左右右着,都不是個好結果。
鑒于魚非池提出的這方案太過離奇,誰也不能輕易做出結論,要細細地商榷過後才能決定做與不做,所以那天大家并沒有讨論出什麼來。
隋帝期待了許久魚非池或許能說出什麼可以立刻實行的方法,卻發現,這方法就連他,也不是很敢用。
他留了上央說話,魚非池與石鳳岐他們出宮去。
大家今日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同于百姓,他們不止為大隋遭遇這樣百年未遇的大變而感到揪心,還為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而心煩意亂。
魚非池慢慢走在王宮的甬道,蘇于婳與石鳳岐兩人正說着話,她跟在後面緩緩步行,目光有些飄忽。
她不是很明白,自己是怎麼說出那番話的,她怎麼可以想出這麼惡毒的方法,拿着百姓的命,去填一個時間的空隙,讓大隋可以得到反手的機會。
她自己也曾是被戰火傷害過的人,也知道失去家人的那種痛苦,那麼她,怎麼還能做出這樣的事,把這樣的痛苦給别人也帶去?
這些巍峨的宮牆啊,在漫長的折磨裡,終于把她也變成了跟高貴王族一般的人嗎?忘了在每一場戰争中,真正受苦受難的人,隻有無辜的百姓了嗎?
魚非池一直是一個很明确的人,自己要做什麼,想得到什麼,不想做什麼,都在心裡有一本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來不動糊塗過。
可是第一次,她覺得她有些迷茫了。
從前愛自由,所以隻想逃走躲在無人知的角落普通過一世。
後來争天下,願意背棄曾經的自己去行殺戮之事,與師兄弟們過招,刀刀帶血。
那麼現在呢?她為了争這天下所做的事情,真的還對得起曾經的自己嗎?
“你怎麼了?”石鳳岐見她有些異樣,伸手拉住她:“不舒服嗎?”
魚非池搖搖頭:“沒有,隻是一些事,想不太明白。”
“什麼事,說來聽聽。”石鳳岐說道。
“不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魚非池看着石鳳岐疏朗的臉龐,想努力壓下心中那些不安的迷茫與想法。
蘇于婳看着她,沒說什麼,但是蘇于婳了解魚非池,她知道,魚非池此時,不過是在遭受着良心的折磨。
其實以蘇于婳的角度來說,她是支持魚非池的提議的,她并不介意用多少人的血與肉去鋪一道白骨通天路,能把韬轲趕出大隋是眼下最重要的事,那麼隻要能達成這個目的,用什麼樣的手段并不重要,死多少人,死的是些什麼人,也不重要,必要的時候,她連屠城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
但是蘇于婳清楚,上央與隋帝是要細細考慮的,這與誰更聰明一些無關,與不同的身份肩負着不同的職責有關,隋帝首先是大隋的帝君,然後才是有野心想得天下的君主,如果他連大隋的子民都沒有保護好,那他也不配資格去争天下。
唯一令蘇于婳有些訝異的,不過是魚非池居然會提出這樣的想法來,想想當年心軟善良的那個她,再看看如今的她,真該感歎一聲,世事啊,無情得很。
把一個曾經善良且飛揚的好姑娘,活生生逼成了一個陰沉且無所不用其極的惡鬼。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石鳳岐他還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從何而來。
“小師妹想跟我走走嗎?”蘇于婳笑望着魚非池。
“也好,有些日子沒跟蘇師姐聊天了。”魚非池點頭笑道。
“你們兩這是要把我撇下了?”石鳳岐走到魚非池身邊。
“女兒家的話可不好跟你這個男子說,你呀,一邊待着去。”蘇于婳推開石鳳岐,挽起魚非池胳膊兩人走遠了。
起初是聊了閑話,聊到了須彌南方三國現在打得勢均力敵,誰也沒占得便宜,反而個個都損失慘重,國力大不如前,倒是那叫挽瀾的孩子活生生殺出了威名,年僅十歲的小将軍,被稱作“神将轉世”,與韬轲的“龍麟将軍”,瞿如的“鐵面豪将”,三人并稱為如今須彌三大将。
又因為挽瀾年紀最小,所以格外的讓人津津樂道,說起他來總是要歎一聲亂世出英雄,英雄多年少。
魚非池隻是想着,如果挽平生老将軍,在天有靈,看到挽瀾如今已美名傳天下,大概也是欣慰的,他盼着的挽家孩兒,如此的令人贊歎,用盡一切溢美之詞也不嫌多。
後來兩人又聊到了韬轲,說起韬轲來兩人有些唏噓,雖然他把大隋逼到了這樣不利的境地,不過兩人閑談中倒也沒多少怨恨。
曾經的無為學院就是一個角鬥場,大家拼了命地要在那裡活下去,活到最後。
如今的須彌大陸隻是另一個更大的角鬥場,争鬥也更加殘忍無情一些罷了,說到底,也隻是為了活下去。
角鬥場裡的角鬥士,哪裡有什麼仇恨呢?都是被人擺上台,不能逃而已。
“我知道你在想在今日你在禦書房裡提出來的事,小師妹,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給他們商量的機會,這樣的事越早做越好,死些人,有什麼要緊呢?”蘇于婳挽着魚非池胳膊懶懶地說着。
“要緊的,師姐,的确是我考慮不周,這樣的方案本來就不該提出。”魚非池苦笑道:“我太想赢了,忘了赢的根本是人。”
“笑話,赢的根本怎麼會是人呢?赢的根本是實力,是手段,是謀略。在我看來,死再多的平民都沒有關系,說好聽一點,他們是在為大隋而戰,為他們的尊嚴而戰,說難聽一些,他們不去拼命,就會成為亡國之奴,冠以商夷身份,如果有一天他們變成商夷子民,我們就更不用心疼了。”蘇于婳不同意魚非池的觀點。tqR1
她指了指樹上的落葉,笑道:“大隋就像這根大樹,樹上的葉子就是子民,總會有人死,就像大樹總會落葉,隻要這根樹還在,葉子總能重新長出來,煥發新的活力,如果這根樹的一半被人砍走了,那整棵樹都有可能活不了,剩下這一半的子樹葉,也會永遠枯死。”
魚非池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看到那根正凋零着落葉的參天大樹,也看到了陽光穿過枯葉上的蟲孔透下斑駁的光圈來,突然笑道:“不是的,師姐,人的命,跟樹葉的命不是同一種概念,你這是詭辯。”
“并非詭辯,是我真的隻把他們當樹葉看。如果他們的燃燒成灰能換來樹木在冬季裡最後一次肥料,幫着大樹撐過冬天,他們有什麼不可以燃燒的呢?”蘇于婳帶着淡淡的笑意,透着些漠視一切的神色。
魚非池向來不愛與蘇于婳争,觀念不同的兩個人,是不可能讨論出統一的論點來的。
她自己心裡已經有了定論,她知道,她不能這麼做。
所以她輕松地轉過身,看着坐在遠處無聊打盹的石鳳岐,對蘇于婳道:“我要重新進宮,否認掉我自己的提議。”
“小師妹,你真讓人失望。”蘇于婳平靜地說道,倒也沒多少意外,魚非池本來就這樣心慈易多事的人。
這樣的人,可真是讓人想讨厭她啊,卻不知為何,這麼多年來怎麼都讨厭不起呢。
她伸手接住一片晃晃悠悠落下來的樹葉,樹葉枯黃,蘇于婳握在掌心之中,已風幹了水份的脆弱樹葉便化成了碎末在她手心裡,她臉上帶着奇異的微笑。
隻是,不用那方法,大隋啊,可能就真的要遇上大麻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