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三章
兵科給事中彈劾兵部尚書不法,這種事兒吧,從程序上來說,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的,畢竟從大明朝當年的機構建設上來看,六科就是對應的六部,雖然給事中隻是個正七品的芝麻官,然而權力卻很大,甚至能封駁聖旨。
不過吧,很多時候,程序沒問題歸程序沒問題,實際操作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曆代君王為什麼拼了命地想要裁撤丞相,到了朱元璋甚至連三省都一并裁撤了?還不是為了集權嘛。
正二品、正一品的高官掌握了封駁聖旨的權力,身後站着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地主階級,能夠直接和皇帝對話,這種現象無疑是很危險的,可以換成一個正七品的給事中試試?皇帝如果真想要搞鐵腕,你個正七品的小官兒,身後到底是有官僚集團呢,還是有階級戰友呢?
鐵腕通過了之後,如果事兒成了,皇帝就是“乾綱獨斷”、“英明果決”,事兒不成了……那當然是科道官兒的鍋啦,你們玩忽職守,居然沒有據理力争,居然沒有……反正一堆七品的小垃圾,翰林院那幫修史的真·清流們誰會幫他們說話?特麼的皇帝也是人啊,搞點兒什麼事兒,找個理由修理丫的一頓,沒有任何問題的好不好。
至于鐵腕沒通過,被封駁了回來嘛,就更好辦了,皇帝陛下必須是虛心納谏的,必須是虛懷若谷的,必須是……總之是有史以來所有對君王的贊美的大集合,朝野之上人人稱頌那是沒有一點兒問題的。
那麼話說回來,正七品的小癟三沒有辦法和皇帝掰腕子,隻能做一做橡皮圖章,就能和正二品的六部尚書掰腕子了?
按照常理,當然不能,當年楊榮剛剛得勢,被太宗皇帝賞識,各種封賞就跟不要錢一樣砸下去的時候,羨慕嫉妒恨的文官兒同行也不少,但是還真就沒有什麼六科給事中之類的官兒站出來,給楊榮來上一刀子,最多就是私底下使絆子,給楊榮我那個明升暗降,比如說要把楊榮扔到國子監當祭酒——清貴是真特麼清貴,然而沒權也是真特麼沒權,還趕不上翰林院學士的話語權大呢。
今天六科給事中站出來噴徐晞,隻能說明一件事,外朝這是亮刀子了,而且是雪亮的刀子,就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至于刀子抽出來的時候會不會帶點兒白的腦漿、黃的翔、綠的膽汁……那就要看下刀的位置了,不過不管怎麼看,都是要命的。
正統皇帝朱祁鎮面沉似水,坐在桌案後面,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疏,他雖然年輕,不過比起自己不喜歡上朝隻喜歡打仗的老爹、太爺爺,和肥胖症發作同樣不喜歡上朝的爺爺,他還是相對勤勉的,畢竟嘛,當初朝臣為了“體諒君上年幼”,每天上奏的事兒數量一縮再縮,他有不甘心做個橡皮圖章,連王振這種人都特麼用了,所以這六科給事中上奏的奏疏,他都是一一看過的。
這本奏疏是很走心的,全都是這個正七品的小官兒親手寫下的,字迹工整,賞心悅目,用詞之間也甚是平和,不見絲毫的鋒銳之氣,從這一點看,絕壁就不是一個小年輕能寫出來的,這肯定是高人指路過的,然而朱祁鎮隻能分辨字迹,卻看不出其中的不同,這就是閱曆和經驗的問題了,畢竟……王振這個“老師”說白了就是個酸秀才出身的,鼓搗不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怎麼教?外朝的官兒,喊着忠君愛國,實際上誰不想着讓皇帝做個人形圖章?教?教個屁!
大殿之上異常安靜,隻有朱祁鎮反複翻看着奏疏的聲音,輕微的紙張翻動的聲音,在這一刻,在跪在地上的徐晞的耳朵裡,便仿佛一聲聲驚雷一般。
朱祁鎮的目光落在了最後一行字上,歎了口氣,文章通篇隻是在列舉數字,講實例,請求皇帝陛下“明察”,沒有任何人身攻擊的意味,可是那些數字着實太詳細了些,詳細到看着就不可能像是造價的地步,他他起頭來,看着當初王振給他推薦的徐晞,臉上沒有什麼憤怒的神采,有的,隻是一點失望。
“徐司馬,你且說說吧,這奏疏之上所寫的,可是屬實?”朱祁鎮揮了揮手,示意旁邊伺候的小太監将桌上的奏疏拿下去遞給徐晞,聲音裡沒有絲毫的憤怒,隻有平靜。
然而就是這平靜,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平時脾氣暴躁,和他太爺爺相仿的朱祁鎮突然鎮定了下來,隻怕這鎮定的下面,有着最為恐怖的暗流,能夠瞬間将一個兵部尚書絞成粉碎——先是郭敬,後是徐晞,他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徐晞盯着面前的奏疏翻看着,腦門子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冒了出來,縱然有官帽遮擋,依舊有汗水從額梢鬓角滑落下來,這純粹是吓的。
當初他貪的,或者說,為了上下打點,從軍需裡面扣出來的部分,着實太大了些,大到這些數字就算不做誇大,也能瞬間讓他粉身碎骨的地步,所以這奏疏上的東西,非但沒有誇大的成分,反而某些部分是小了的。
徐晞沒敢擡頭,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了下來,然後大聲說道:“回陛下的話,臣忠心任事,天地可鑒。”
當初擡舉他去總督辎重的,可是皇帝身邊兒的王振,他要是擔了不是,王振隻怕也落不到好,所以這個時候,他隻能剛到底了。
朱祁鎮嘴角扯了扯,點點頭,也沒多說什麼:“既是如此,朕總要還你一個清白才是,不過這科道的奏疏言之鑿鑿,朕也隻能先将你投入刑部大牢。”
話音剛落,兩個職殿的禁軍就沖了上來,将徐晞架起來,向着外面走去,徐晞掙紮了一下,終究沒敢開口,而站在皇帝身後的王振張了張嘴,終究也沒有說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