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燭光中,楊尚荊和楊恭對坐着,屋外,忠叔眯着眼睛,雙手在身前交叉,楊家的人誰也不能接近這間屋子兩丈遠的地方。
楊尚荊看着楊戬的老爹,臉上是很平淡的表情,似乎今天根本就沒有收到楊勤的信件一般,而他對面的楊恭,卻是縮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人,戬要開海。”
楊尚荊的第一句話就是斬釘截鐵,雖然說面對的是長輩,可是氣勢上卻根本不落下風。
楊恭執掌楊家也有些年頭了,一個正四品的少詹事,哪怕是帶着兵、有點兒殺氣的少詹事,也不至于直接将就在氣勢上壓過他,更何況,他心裡依舊認為面前的楊尚荊依舊是那個時候的楊戬。
“開海并非不可,可總要慎重些。”
楊恭歎了口氣,說話也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
和楊尚荊不同,作為楊家家主的他,更多的是要為了楊家考慮。
開海對楊家有沒有好處?當然有了,靠着福建,官面上有個開海的首倡者的兒子,隻要一開海,以後楊家的船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地跑了,這對楊家的财富積累,将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會讓整個楊家都跟着往上再邁一步。
說句不好聽的,隻要有錢,能雇的到人,到了海外蠻荒之地,自建一國都沒什麼大事兒。
但是呢,開海還會造成另外的後果,而且是不可預估的後果。
比如,一旦開了海,某些原本聲望、财力、人脈都不如楊家的小家族,會不會一夜暴富,緊接着就起來了?在這個本質是比*****下限的社會,誰想把第一大家的名頭直接丢了?
再比如,開海了之後,楊家有沒有能力放棄陸地上在浙南、閩北、贛西三地的人手,将大部分人力投到海裡?人多了,陸上的人手少了,就相當于動了基本盤;動的少了,别人家如果靠着海運直接發了家,來了波反超,那怎麼辦?
再比如,船下了海,在這個年月,遠航可就是看老天爺面子吃飯的差事,一旦遭遇一個大風暴,整整一船人連人帶貨直接就砸進去了。現在楊家的支柱産業和海運一個銅闆的關系都沒有,可到了開海的時候,還能沒有?
再比如……
治大國若烹小鮮,治一個大家族或許不用這麼麻煩,勤着翻一翻還不容易糊鍋,然而如果遇到了國家政策的調整,尤其是這種自家的意願可以影響到政策調整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以不變應萬變。
這都是一些很現實的例子,然而楊尚荊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這個,隻要船能下海,隻要他能先把資本主義萌芽催生出來,那麼,他就算是走成功了第一步。
當江南的老鐵們帶着一船下三濫的蘇杭絲綢下海,回來的時候帶着一貨倉的黃白之物的時候,再封閉的觀念也會被頃刻間砸成粉碎。
他一個文科僧,除了水力動力之類的基礎知識,他沒有點上任何材料學的技能點,所以他别說憑空在明朝造出來無縫鋼管了,他就是連個火藥都得交給下面人優化的主兒,隻能在生産關系層面使使勁,倒逼生産力發展了。
所以楊尚荊笑了笑,對着楊戬的父親說道:“這有戬在浙江坐鎮,大人又有何顧慮?”
按照影響力而言,楊尚荊現在能對朝廷本身施加的影響,早已經遠超一個省的參議、參政了,他手底下水軍、陸軍覆蓋的職責範圍,更是遠遠超出了浙江沿海的十九個衛所,往北、往南都是能插的進去手的,畢竟嘛,剿匪這檔子事兒,就是“寇可往,我亦可往”,再加上魏國公這個老丈人,誰還敢給他難堪?
楊恭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搖搖頭:“你南下之事,為父是知道的,其中緣由,你自己也不甚清楚不成?若是真能開海,卻也不失一件好事,隻不過……你自己真的能壓得住這件事?朝廷這能開得了這從洪武年開始就開始,一直持續下來的海禁?”
端起面前的熱茶,楊恭喝了一口之後,這才說道:“你壓不住的,但凡有那麼幾家覺得開海不合适,都會讓京中的家人上書攻讦,這一頂禍國殃民的大帽子,你便是有十個腦袋,也要被直接壓成齑粉!”
聽着這話,楊尚荊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的确有那麼幾家不想開海,内廷也的确很想要打壓自己的聲威,不說别的,隻要有人上書攻讦楊尚荊開海禁是禍國殃民,再把“農本商末”、“行商腐蝕人心”之類的說法往外一丢,楊尚荊基本也就是GG的命了。
内廷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壓他楊尚荊的機會,這也是楊恭更擔心的一點。
不過楊尚荊沒有任何的氣餒,當然也沒有任何的興奮,而是站起身來,從懷裡摸出那封楊勤交給他的信,直接遞了過去:“若是沒有此物,戬是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直接和大人攤派的,隻是有了這個,那幾家人,又有哪一個敢撺掇禦史言官上疏,說戬半個不字兒?”
楊恭看着被黃色的燈光映照着的,仿佛一張臉都蒙上了一層佛光的楊尚荊,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結果書信展開,迎着火光開始研讀了起來。
等到他反複看了三遍之後,臉上的表情已然有些呆滞了。
“憑着這個,戬未必能官升一級,拿個從三品的位子,可是憑着這個,讓這三省的那幾家人閉上嘴,總該是沒什麼問題的吧?”
楊尚荊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臉上全都是笑容。
楊恭眯着眼睛點點頭,将信放在了桌子上:“此話倒也不假,有豐城侯完全站在你這邊,就不是挖出三兩家密謀刺殺你的事兒了,你要真是逼急了和盤托出,這三省之間,隻怕頃刻間就有無數人身首異處。”
不過楊恭說到這裡,又搖了搖頭:“隻是,尚荊啊,你可曾想過,我楊家要在這開海一事中,到底要撈到多少好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