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很深,并不像一般地道那麼狹窄,而是足有将近一丈寬,六尺高,一路向下延伸而去。地面上的台階,兩邊的牆壁,全部都是一塊塊色澤純淨的黃金磚塊砌成。跟大門一樣,上面也浮雕着淺而華麗的花紋,鑲嵌着琳琅滿目的珠玉寶石。
牆壁上靠近頂部的地方,鑲嵌着一整排的夜明珠,綻放出皎潔的光芒。跟甬道中大片大片黃金的燦爛光輝相互輝映,滿目金彩輝煌,灼灼的金光照得人眼花缭亂,猶如置身于剛剛升起的耀眼朝陽之中。
楚漓即便一直都心不在焉,這時候望着這條常人聞所未聞的黃金甬道,眼中也露出了驚歎的神色。
延止這時候倒是顯得比較淡然,仿佛他對于這些黃金并不怎麼熱切,進了門洞,把楚漓也扶下來。
“這應該就是通往蚩羅墓的地道,我們下去看看吧。門口的兩塊巨石可以重新關閉起來。”
第二重巨石後面果然還鑲嵌着一個水晶漏鬥,楚漓再往裡面滴了一滴血,沉悶的軋軋聲音再次傳來,甬道口的那兩塊巨石果然緩緩地合了起來。
楚漓的幽閉恐懼症在她假死之後,達到了最嚴重的程度,在蓼花村養病的那段時間,她連房間裡面都不願意多待。這種完全封閉的地下空間,本來足以刺激起她精神上的最大恐慌感,但此刻她卻連一點恐懼和焦慮的感覺都沒有。
也許是這條鋪滿黃金,華麗壯觀的甬道具有太大的視覺震撼力,能讓人忘記掉是置身于一個密閉空間的事實。不過楚漓感覺并不是這個原因。
前世裡她見過的人工景點多了去了,真的跟假的視覺上看過去也沒什麼兩樣,看見這條甬道的時候,她不過隻是第一眼震驚了一下。而且現在的她,對于黃金和珠寶毫無感覺,這并不足以改變她的心态。
她的感覺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裡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冥冥之中似是有無數和她同類的聲音,從極遙遠的時空傳來,在她的耳邊親切地低語。
就好像落葉歸根,自幼流落在外的遊子終于第一次回到故鄉,盡管早就已經不認識這裡,但血脈深處的那種歸屬感還是讓她下意識地知道,她回到了她的家。
這也是她為什麼會毫不猶豫地跟着延止走進這麼一個幽深莫測的地下空間,還是一座數千年之前的大型陵墓,而一點都不覺得畏縮害怕。她的直覺,這個地方不會對她有危險。
甬道裡面有夜明珠的照亮,光線很充足,兩人沿着台階往甬道深處走去。
走了一段之後,前面的甬道突然開始變得狹窄起來。原本并排走五個人都沒問題,到這裡卻一下子收縮成了隻有半米來寬,勉強剛夠一個人走過去,體型稍微大點的人都得縮着肩膀或者側着身子。
這一段狹窄的甬道很長,盡頭是一扇黃金的門,不知道有多厚。門上也有寶石明珠組成的天圓地方的圖案,中央鑲嵌一個水晶漏鬥。
楚漓詢問地望了延止一眼,延止給她一個沒有問題的眼神,她便朝甬道内走過去。
這段甬道地上鋪的地磚也是黃金的,跟前面看過去一模一樣,但楚漓的腳一踩上去,立刻就有種不同的感覺。那種感覺不像是腳踏實地,而像是踩到了什麼機關上面,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金磚在她的踩踏下極其輕微地一沉。
但是什麼事也沒發生。楚漓走過去,再次朝水晶漏鬥裡滴了一滴血,狹窄的甬道緩緩地開始擴大,牆壁朝兩邊後退,變成了之前的一丈左右的寬度。
面前那扇黃金大門也升了起來,露出後面繼續往下的黃金甬道,深深地直入地底,一眼看不見盡頭。
瑰麗燦爛,氣勢恢弘,像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地下城堡,正在依次打開它的一扇扇大門,一段段通道,迎接它的主人回家。
……
四月中旬,北晉光順帝在卧床不起兩年多之後,終于駕崩西去。太子聿凜登上北晉帝位,年号元景,封生母齊妃為太後,下面其餘皇子各自封王。
齊妃在莫秀容死後,一直沒有接受針灸治療,開始的時候确實是又開始嗜睡,身上也冒出了之前的淤血斑點。但到二十天之後,并沒有像莫秀容說的一樣出現肌肉萎縮,那些淤血斑點反而開始消退下去,嗜睡的症狀也漸漸恢複了正常。
可能那個幕後者一開始時告訴莫秀容的病症就是危言聳聽,也可能莫秀容長期的針灸意外地治好了齊妃的病。總之齊妃一個月過後仍然沒有事情,到現在都三個月了,人還是好好的,也沒出現其他問題。
這兩年多的時間裡,聿凜已經漸漸把北晉的統治權力都收歸到了自己手中。排行在他下面的那些皇子,無論是之前有衆多重臣支持的,還是母家勢力強大的,現在都已經被他打壓下去,無一能成氣候。如今不過是各自封個王位名号而已,既無封地,也無多少實權。
即位的那一天,在立後大典上,聿凜當着所有朝臣的面,把一尊墨玉雕琢的靈位放上了本該是皇後坐的位置,宣布那就是他的皇後。
他在位一天,就不會另外立後,也不會納任何妃嫔。偌大三公六院,唯一的主人,就隻有這尊靈位。
下面朝臣們自然是百般抗議勸谏,被他毫無餘地地一一壓回,最後重罰了兩個鬧得最厲害的大臣,衆人終于不敢再出聲。
當初的丞相府莫家,據說就是因為用某些手段強迫聿凜納莫秀容為側妃,現在莫家被定罪判了滿門流放三千裡,到極北酷寒之地做苦役。
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如今君權勢強,皇上剛剛沒了唯一的女人,正是最為悲痛的時候,短時間内無人再敢觸這個黴頭。
……
邺都,皇宮。
燭光在空曠的靈堂中輕微地搖曳,暗影憧憧,仿佛有再多的光芒都無法照亮這個幽暗冰冷的地方。無數重素白的紗幔垂落在窗前門後,有風穿過靈堂,拂動起重重紗幔,在空中無聲地漂浮,像是彌漫着一層清冷的霧氣。
北晉皇後的靈位前面,一道全身素白的人影猶如雕塑一般靜靜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搖曳的燭光和拂動的微風落到他的身上,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仿佛直到地老天荒,他也會一直在這裡站立下去。
“楚漓……”
男子張開了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用口型緩緩地喚着這兩個字。
不過是大半個月的時間,原本俊美威儀長身玉立的男子,已經消瘦得猶如一張紙片一般。面容憔悴不堪,白得近似透明,沒有一點血色,一眼望去竟然已經有幾分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半踏入了陰間的屍體和幽靈。
修長蒼白的手指伸了出去,像是想要去撫摸墨玉雕琢成的靈牌,卻在快要觸碰到靈牌的時候停在了半空中,最終隻是隔空虛虛地撫摸下來。
她在被他逼死的時候肯定恨透了他,不會願意他再去觸碰她。
甚至追封她為皇後,他知道她也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但他不能放任她這麼跟他毫無關系地離去。
北晉的民間傳說中,前世的夫妻,後世還有緣法。哪怕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夫妻關系,也許還有可能在她去往陰間,轉世為人的時候,跟她之間連着一條線一縷關系,來世能有機會再遇到她,向她贖罪。
敞開的靈堂大門外,同樣一身缟素的劍衣急匆匆地趕過來,剛剛走進靈堂門口,便聽到裡面傳來一聲毫無起伏波動的“出去”。
那聲音像是半個月沒喝水的人發出來的聲音,又像是喉嚨裡面滿是熄滅的灰燼。
劍衣停住了,不敢再往裡走。
皇上這些天來除了上朝和處理政務以外,一直待在皇後的靈堂中,不吃飯也不睡覺,誰勸也沒用,像是要把自己活活折磨死的節奏。
他們這些當下屬的,一路看着皇上皇後走過來,也知道皇上這一次恐怕是永遠也放不下。皇後殁了的時候,要不是因為還有太後在,皇上并非毫無牽挂,肯定就是當場随着皇後一起去。
聿凜下過命令,他在靈堂裡的時候誰也不準打擾他,但劍衣這一次敢闖進來,自然是因為有原因。
“皇上,屬下不是來勸您休息的,是有事情必須跟您禀報。剛剛有我們的人傳來消息,十二天前在燕嶺附近的大河鎮上,有人看見了一個酷似皇後的女子。那人以前隻見過皇後一次,對皇後的容貌不熟悉,不敢确定,不過看見的那個女子面色蒼白憔悴,像是生病或者大量失血的樣子,所以……”
聿凜猛然轉過身來,
“十二天前?為什麼不早來禀報?”
劍衣背後冒冷汗:“那時候皇後的事情還未傳到大河鎮,那人是後來聽說,回想起來有異,才告訴我們的人。而且天下人容貌相似者并非沒有,皇後她已經……”
已經死了。下葬的時候,身上的屍斑都已經很明顯了,甚至還能聞到淡淡的腐臭味。也正是因為這個,皇上才不得不讓她趕緊下葬。現在天氣已經暖和起來,屍體腐敗得很快,要是在入土之間就已經開始腐壞,那景象實在是慘不忍聞。
當時是皇上親手把她放到蔭沉木棺椁裡面,看着她被葬入皇陵中的,她總不會從陵墓裡活過來爬出去吧?
不過,皇後是割腕自盡而死,看到的那女子也是一副身體虛弱失血過多的樣子,容貌相似也就罷了,巧合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令人起疑。所以他才會一接到消息就連忙趕過來禀報。
聿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步朝靈堂外面走去。
“不用擺駕,直接備馬,去皇陵!”
……
北晉皇室的陵墓在邺都城以北的郊外,坐落于重巒疊嶂風景秀麗的安嶺中,是一片規模巨大的陵墓群。本朝皇室中薨殁的皇帝妃後,王公貴族,大部分都葬在這裡。
這個時代講究入土為安,動人墳墓是極大的忌諱,皇陵中從未有過安葬之後還挖墓開棺的事情,但這一次卻破了例。
北晉皇後的墓建在一片風景優美開闊的山頂上,墓室不是在地下的,而是特意在地面上修建了一座華麗恢弘的墓宮,周圍遍植奇花瑞草,松柏長青,絲毫沒有一般陵墓的陰暗幽深之感。
封住墓門的石闆被移開之後,沿着通道直走進去,裡面就是停放棺椁的主墓室。主墓室也完全脫離了一般陵墓的規制,建得跟一般的起居室無異,門窗明亮開敞,因為是在山頂上,一天到晚都有充足的天光照進來。
主墓室裡跟之前沒有什麼兩樣,中央那具蔭沉木的棺椁也是好好地蓋着放在那裡,聿凜暗中咬緊了牙關,吩咐道:“開棺。”
他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倘若楚漓仍然躺在裡面,那他就是又驚擾了她一次,在她死後還不讓她安甯。
但這次他必須開棺檢查,活人比起死人來,要重要百倍千倍。
劍衣和兩個侍衛上去開棺,剛剛上手,立刻就感覺到不對,驚呼起來:“這棺椁被開過了!”
下葬的時候,棺椁都是用木榫嚴絲合縫地釘起來,然後才停放到這裡的。但現在棺椁上的木榫很明顯已經被起出來過,然後又松松地插回去,放在那裡做個樣子,看過去沒有什麼異常,隻有去開棺的時候才會發現。
侍衛們話音未落,聿凜已經大步走到了棺椁前面,一掌直接破開外層的椁,打斷木榫,推開棺蓋。
棺材裡面赫然是空的!
楚漓下葬的時候,棺材裡面放了很多她生前使用的小件東西作為陪葬品,包括大量的金銀首飾,珠寶玉石之類,但這些東西一件都沒有被動過,連包裹的綢緞都好好地留在那裡,隻是中間的屍體消失了蹤影。
聿凜整個人劇烈地一晃,幾乎倒下去,旁邊的劍衣連忙上去要扶他,被他揮手推開。
他的臉色比之前還要白得可怕,像是無法呼吸一般,緊緊地抓着自己的兇口,聲音沙啞顫抖得不成音調。
“去……檢查墓室周圍……”
侍衛們很快就在墓室的地闆上發現了一個用石闆遮蓋住的地洞,可以容一個體型較大的人鑽過去。地洞極長,一直通到這座山頭下面的谷地中。
看守陵墓的士兵都在山上,山谷中草木森森,人迹罕至,地洞從這裡挖上去,等于是繞過了守墓軍隊的防線,很難被人發現。守墓士兵也隻是在半山腰駐守,一般情況下不會去接近山頂上的墓宮,主墓室裡面發出一點輕微的動靜來,他們根本就聽不到。
這條地道很長,根本就不是楚漓下葬後的那幾天之内就能挖成的,至少得提前好幾個月時間開始挖。
北晉各朝代皇帝的陵墓所在的地方,都是很早就由風水相師選定的,墓宮也會在每一任皇帝在位期間就提前修建好,以保證皇帝駕崩後能及時下葬進去。皇後一般是跟皇帝葬在一起,當上太後之後再薨斃,也會葬入先皇的皇陵。
楚漓以前說過她死後不願意被埋在黑漆漆的地下,聿凜就特地讓人建了這座地上墓宮,其實以前也不是沒有,隻不過比較少見而已。
這條地道是幾個月前就開始挖的,也就是說,挖地道的人早在幾個月之前,就預料到了可能會發生今天的事情。
楚漓根本就沒有死,她在太子府石室裡的時候應該是服了幕後者給她的某種能夠假死的藥物,然後割腕放血,做出自盡的樣子。等到她被葬入陵墓之後,幕後者再挖通地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帶走,讓她活過來。
而那段時間裡,最有可能給她這種假死藥,教她這麼做的人,隻有延止。
延止就是那個幕後者。
延止是在一年多以前進的太醫院,剛進去的時候還籍籍無名,後來因為醫術高明,在太醫院裡的位置很快就升了上去,也有更多的機會在皇宮中出入。在齊妃的玉漱宮中殺了莫秀容,恐怕就是他的手筆。
院子裡座位底下塞着的那張求救的血書帕子,應該也正是延止模仿楚漓的字迹,寫了一張放在那裡的,因為延止那兩天來給楚漓看病的時候,來回也都要經過院子裡。
正是這張帕子,再加上延止一直強調說楚漓有心病,導緻聿凜不再相信她,認為她是為了逃跑而做戲,把她關到了石室中,這也是擊潰她精神意志的地方。
或者就算不是那個石室,她遲早也會在囚禁中無法忍受,而延止這個時候不需要做什麼,隻要給她一顆假死藥,給她一條唯一可以走的路,她遲早會選擇自己走上去。
如果她被順利救出來了,那麼她就是真的落進了延止的手中,甚至還會感念延止幫她得到自由的恩情,也更容易被延止所利用。
十多天前她在大河鎮出現過,那地方是在北晉的東南方向,燕嶺腳下一個很偏僻的鎮子。現在想起來,上次她從宮裡出來後逃跑,走的也是這個方向。當時她的腳扭傷了,有人用上等的藥酒給她治療過,恐怕那個時候她的離開,延止在其中也插了一腳。
最近燕嶺最大的事情,就是東儀軍隊正在蓮花峰開挖蚩羅墓,據說現在已經有大量的寶藏從裡面被運出來,蚩羅墓的存在确鑿無疑。
延止處心積慮,花了這麼長時間布下這麼大一個局,把楚漓帶到那裡去,跟蚩羅墓肯定脫不了關系。
聿凜還是想不出來延止到底為什麼需要楚漓,楚漓跟蚩羅墓又有什麼關系,但這時候這些都可以先放在一邊。
最重要的是楚漓沒有死,現在在延止的手中,延止還不知道要利用她來幹什麼。以前他以為幕後者是看上了楚漓,所以才處心積慮地破壞他跟楚漓的感情,想要拆散他們。但現在看來,延止的目的在蚩羅墓上,那應該就不是感情原因,他利用完楚漓之後,楚漓的下場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殺了滅口。
他已經失去一次楚漓,這一次無論他還能不能再擁有她,無論她願不願意原諒他,他哪怕付出一切代價,都不能再讓她出任何事情。
“傳令下去。”聿凜往墓室外面走去,“去查清楚延止的來曆,跟他有關的一切消息統統都挖出來,越詳細越好。另外,讓宮裡和沿路驿站立刻準備快馬,朕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燕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