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宣瀚盡管不是沒有見過世面,這時候也看得呆住了。他聽說過薄黎族用毒之精,但也沒想到這滅城毒的威力竟然能大到這種程度。
從這針尖上的一點點毒就能染污一大桶水來看,要是把這薄黎人身上那一大瓶滅城毒全部投放進九曲溪中,整條河都會被染成毒水。如果在衡州城附近的九曲溪上遊投放滅城毒,衡州城裡的人恐怕十有八九都會被毒死。
“隻是有一點我要提醒夏澤皇帝。”那個薄黎人生硬地說,“這滅城毒即便是稀釋到不能緻人死命的程度,也會導緻人殘疾或者癡傻,而且放在水中很長時間毒性都不會退去。九曲溪不是流進大海裡,而是流進陵湖,以後整個陵湖的水在幾十年内都不能飲用,也不能捕撈魚蝦,挖藕采菱。”
陵湖是夏澤面積最大的一個湖泊,湖邊有不少漁村都依賴此湖為生,九曲溪沿岸也有好幾個村子。
水宣瀚本想這還不容易,提前派人去這些村子,讓村民們别再靠近九曲溪和陵湖就行了。但是轉念一想,現在水今灏的聲望如此之高,難保這些百姓從提醒裡面覺察出不對勁來,主動先報告給水今灏。
這事還是必須做得隐秘些才好。他現在慶幸自己是單獨接見了這個薄黎人,周圍沒有其他文武百官,否則難保這些人裡面有沒有水今灏派過來的内應,會把消息傳遞過去。
“你獻上這滅城毒給孤,想要什麼賞賜?”
攻城大計有了着落,水宣瀚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許多,問那薄黎人。
那薄黎人提出的要求很俗套:“我想要錢……很多錢,很多漂亮女人,在徽陽城裡有一座很大的房子,然後最好能給我一個官職,不管大小都可以。”
“這個容易。”水宣瀚一口答應下來。
這滅城毒是一網打盡的效果,運氣好甚至說不定能把也在徽陽城裡面的容皇後也毒死,這樣他就用不着擔心容皇後随後而來的報複。要真能這樣的話,給這薄黎人多少賞賜都值得。
那薄黎人留下那一瓶滅城毒,退了下去。水宣瀚暗中派了人去盯住他,免得走漏消息。
攻城的方法有了,姜巍這張牌也可以開始動了。
水宣瀚叫了陸曼來,陸曼根據前世裡對姜巍性格的了解,派了說客混進衡州城,去姜巍那裡挑撥煽動。
姜巍對說客表現得很冷淡,但也沒有直接把人轟出去或者處斬,隻是面無表情地聽着說客在那裡口若懸河。
說客說得慷慨激昂,舌燦蓮花,一直說到最後的時候,姜巍才算是有了點反應。
“你讓我反戈背叛郡王爺,這不可能。我知道你們什麼意思,你們想先看着我和郡王爺互相殘殺,等殺得差不多了,我方兵力大為削減,到時候你們再橫插進來漁翁得利。想得倒美。我就算再不痛快,也不會做什麼蠢的事情。”
說客一見對方果然對水今灏心懷怨怼之意,而且現在終于有了松動的意思,大喜,連忙解釋。
“不不,姜将軍誤會了,在下不是這個意思。皇上愛惜将軍人才,怎麼可能犧牲将軍去跟明郡王互相殘殺?……皇上的意思是,隻要将軍帶兵逃出來,棄暗投明,不再效忠于明郡王便可。攻城開始之前,衡州城周圍圍守的軍隊會故意放開一個口子,将軍可以帶上自己的兵馬,主動請纓繞到徽陽城後面突襲,這一來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城。既出了這口惡氣,又一個不少地保全了将軍麾下的将士,不是正好?”
姜巍沉默半晌沒有回答,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說客見他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但也沒有拒絕,而且從他的這副表情神态來看,大約是已經成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下暗喜。
沒再說什麼,退了出去,向水宣瀚禀報。
水宣瀚又松了一口氣。事情的進展現在是越來越順利了。
姜巍麾下歸他管轄的有五千多軍隊,要是被他帶着叛逃出去,衡州城内等于是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再加上滅城毒的作用,衡州城就是再固若金湯,也得被攻下來。
這滅城毒的投放至關重要,水宣瀚先派人去做了調查,第二天中午才叫來自己身邊最信任的一個心腹暗衛,把滅城毒交給他,讓他在大約申時的時候,從九曲溪上遊投放下去。
這樣滅城毒流到衡州城内的時候,正是城裡絕大多數人家開始做晚飯的時候,軍隊裡的晚飯也是這個時間點開夥。軍隊訓練一般在酉時結束,現在天氣這麼熱,一下午的訓練結束後一般人都要喝碗水解解渴,正是最好的時機。
随後水宣瀚才把鄭榭叫了來,讓他做好準備,當天晚上集中兵力開始進攻衡州城。
鄭榭有些疑惑:“末将鬥膽請問皇上,為什麼是今天晚上?……皇上可是暗中有了破城的妙計?”
水宣瀚笑道:“自然是有,到時候你便知道了,攻下這衡州城必定易如反掌。”
鄭榭雖然不明就裡,但水宣瀚既然這麼說,他也就不再多問,自行回去準備。
……
當天夜裡,衡州城外。
這一場戰役太重要,水宣瀚不想在皇宮裡面幹坐着等消息,第一次禦駕親征上了戰場。
夏澤多山,但衡州城外卻是一片十分廣袤的平原,這時候鄭榭的兩萬多軍隊已經在平原上列陣鋪了開來,對着前方高高的衡州城圍牆。
水宣瀚一到戰場上,就感覺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
在他的想象裡,衡州城既然已經中了滅城毒,應該是整座城亂成一片才對。但現在的衡州城裡,卻沒有傳來什麼嘈雜混亂的聲音,甚至牆頭上守衛的士兵都仍然一個個站得筆直,井然有序。
水宣瀚的心底出現了一種隐隐的不妙預感。眼下的情況絕對沒有他想的那麼順利,甚至有可能……更糟糕。
正要通知鄭榭小心些,前方衡州城的城牆上,突然點亮了一排巨大的火把,通明的火光下,兩個人被推上城牆牆頭。
水宣瀚一看之下,頓時大驚。那兩人一人是那個獻上滅城毒的薄黎人,一人就是他派出去投毒的暗衛!
此刻這兩人一人滿身鮮血,一人的身體綿軟而詭異,像是一條鼻涕蟲一樣軟綿綿地挂着,已經不成人形,像是被抽走了身體裡面的大部分骨頭,很顯然是都被用過酷刑了。
這兩人旁邊站着對方軍中的一個将領,此時運足了内力,朗聲對着下面的兩萬多軍隊開口,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了開去。
“我軍于今天下午,在九曲溪上遊抓到夏澤皇帝身邊的一名暗衛,意圖往九曲溪裡面投放劇毒。提供劇毒的人已經被抓了出來,是來自南疆精擅用毒的薄黎族人。此毒名為滅城毒,極少量便足以讓一條河流的水都變成毒水,可以殺光整個衡州城裡的人,甚至九曲溪下遊和陵湖周圍居住的百姓。”
他說着踢了那滿身鮮血的薄黎族人一腳:“你自己說。”
水宣瀚幾乎是沒有經過腦子,下意識地一下子朝周圍的弓箭手們喊了出來:“射殺那兩人!”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不疊。在他前面不遠處的鄭榭緩緩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弓箭手們正要彎弓搭箭,被鄭榭一擡手攔下了,他轉過身去,繼續望着上面的城牆牆頭。
“你……”
這已經是赤果果地抗旨,水宣瀚本來是應該發怒的,但現在竟然莫名地一點怒火也發不出,隻感覺背後一片冷汗正在衣服下面緩緩地滲出來。
剛剛鄭榭看他的那一眼……已經不像是臣子看君王的眼神,而是像看着堂下一個疑犯,還是罪大惡極的那種疑犯。
城牆上那個薄黎族人結結巴巴地把獻滅城毒給水宣瀚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就輪到那個暗衛當衆招認。
水宣瀚在下面,背後的冷汗越來越多。他現在已經明白過來,這薄黎人根本就是對方派過來的,假意給他獻上滅城毒,然後在他派暗衛去下毒的時候,對方已經埋伏了人在九曲溪上遊等着,抓個正着。
這薄黎人本來就是對方的人,這還罷了,他那個暗衛是夏澤皇室裡面從小精心培養出來的第一流暗衛,便是上刀山下油鍋都不會皺一下眉頭。落到對方手中,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酷刑折磨,這時候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被派出來投毒的事情說了個一幹二淨,一邊說一邊竟然還涕淚橫流,像是意志已經完全崩潰了。
上面的兩人招認完,底下兩萬軍隊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鄭榭再次緩緩回過頭來。
“皇上說的已經有了攻城的妙計,就是指這個?”
水宣瀚心底一陣發虛發慌,急忙道:“……當然不是!那兩個都是對方的人,故意喬裝打扮了,胡編亂造來誣陷孤!”
鄭榭的聲音像是死水一樣平靜暗沉:“那皇上請告訴末将,皇上的攻城妙計到底是什麼?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
水宣瀚背後冷汗涔涔而下:“孤……”
他哪有什麼其他的攻城妙計,難道讓他臨場硬編一個出來?
鄭榭的語氣更加死沉:“皇上難道不知道,這滅城毒一投下去,衡州城裡會死五六萬人,其中包括大部分百姓?滅城毒沿着九曲溪流毒無窮,九曲溪下遊包括陵湖周圍的村鎮都要遭殃?那薄黎人獻上滅城毒給皇上的時候,應該不可能不告訴皇上這些吧?”
水宣瀚無話可辯。然而語氣陡然一轉,又變得強硬起來。
“那又如何?有得必有失,要赢一場戰争總是要有犧牲,你作為武将,一将功成萬骨枯,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鄭榭定定地望着他看了許久。他一向性情内斂,那種眼神幽深複雜得什麼也看不清,不知道裡面是極度的失望,還是憤怒、後悔、悲哀……
最終,盡數化作淡淡一笑。
“這未必。對方現在赢這場戰争,就可以不用犧牲一兵一卒。”
他說完,從馬上下來,把手中的長槍放在地面上,然後開始脫下他的頭盔,解下他的铠甲……武器、披挂、戰袍,被他一樣一樣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最終,他就隻穿着一身白色的單衣,赤着雙足,一步步走向衡州城的大門方向,在那裡對着城門跪了下來。
那種跪姿不同于禮儀上的下跪,是戰場上投降者和臣服者才會用的跪姿。
他後面的軍隊裡,将士們望着對面武器盡棄披挂盡去,一身單衣跪在城門前的主帥,面面相觑。
終于,有一位将領也和鄭榭一樣,放下了武器,解下了盔甲。有第一人便有第二人,有第二人便有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軍隊中的動作像潮水一樣緩慢地擴散開去,所有的将領都在棄兵解甲,都在往衡州城門走去。
兩萬将士,人人隻着單衣,跟在鄭榭後面,跪倒在衡州城巍峨的城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