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軀一輕,像被什麼一下重重拍在了身上,一道急速沖力猛地将肖少華整個人往前一拽——
“咻———嘭!”
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巨響後,他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完全離心的失重感也就一晃而過,四秒後,他的腳重新落在了地上。
腳尖沾地的一刹那,肖少華隻覺得整個地面是軟的,條件反射一個趔趄,差點往後跌了一跤。手在空中虛抓了一抓,勉強站住了。他睜開眼,頭暈目眩,視野裡一片漆黑,一時辨不清任何東西,仿佛天旋地轉,耳朵鼻腔裡像灌了許多水,嗡嗡作響。
殘留大腦内的印象告訴他剛那幾秒間,所經受的速度與旋轉圈數,已遠超這具軀體所能負荷。鼻梁骨隐隐作痛,有那麼一瞬,他的整個頭部加四肢都像要被哨兵嵌入自己身軀裡。但無論如何——肖少華當即扯下了兩側耳塞,新鮮的空氣帶着環境音湧了進來——他看向趙明軒的位置,後者正雙手勉力支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整個人像剛從洪水裡打撈出來般,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形容狼狽,不複先前的從容自若。
耳膜疼、頭疼、腳疼、手疼,全身上下無一不疼,肖少華跌跌撞撞地靠過去,被趙明軒毫不客氣地一把攬住了脖子,将全身重量往他身上一傾,肖少華直接被壓了個踉跄——馬上就扶穩了,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這極近的距離内,他可以看到哨兵的整張臉都紅透了,充血的像毛細血管下一秒就要爆開,額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沁出滴下,淌落在他們相觸的脖間、手臂。手掌下的心髒撲通、撲通,一下震得強似一下,同時緊挨着他的這具強壯身體溫度滾燙得好似随時都能燃燒起來。趙明軒喘着拉破風箱似的粗氣,卻偏偏給了個放肆到極點的嚣張笑容:“……二千五百……咳……九十五點七八米……三點九一秒……”
他的聲音粗嘎嘶啞得如同被锉子狠狠磨過。
肖少華聽清了他的語句,一下便得出他們方才前進時速為六百六十多米每秒,是十倍于先前的速度,達到了超音速!而剛那一聲巨響,恐怕就是音爆了。也就是,先前帶着他跳樓逃跑那會,哨兵壓根沒盡全力,他是故意留着的,就是為了蓄力到這會,為了這段路——肖少華蓦地望向這來時路,雖然因未戴眼鏡,那裡黑黢黢一片,模糊不清,也知此處絕非易于之地——怎麼也無法想象對方是如何做到的,而自己……竟然還活着?!
趙明軒似乎看出了他的驚愕,嘴角咧得更甚:“……爺……厲……厲害吧?”
對方這樣,倒叫肖少華恍惚想起了哨兵多年前剛覺醒的時候,仿佛一下回到了青蔥的歲月中,身旁這人從未與他分開……“厲害。”真心誠意的欽佩話語脫口而出同時,鬼使神差地往對方側臉上親了一口,唇方觸及,趙明軒像被燙到似的,一下将頭扭過去了。
肖少華立時清醒,撇開臉:“抱歉,忘了。”他的嗓音也沒好到哪去,沙啞得不成樣子。
“……”
兩人走了幾步,大約也沒幾步,哨兵忽然哼起了首輕快小調,幾個音符小小的,抑制不住雀躍般,從喉間冒出,在這空曠安靜的地下隧道裡回蕩得有些奇妙。肖少華側耳聽了聽,沒辨出是什麼歌,好像是什麼《情非得已》之類的老歌,因自己方才的失誤尴尬得也沒好意思直問,隻看見一隻紅通通的耳朵,鮮紅欲滴得從發間露出。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哨兵像比剛才更重了一些,整個人幾乎要挂到他身上,那高熱的體溫熔得肖少華感到自己也快化了,淌汗如雨,卻不得不将之攙得更緊,兩人成了個互相抱着走路的古怪姿勢。
“……哼。”小調忽的轉成了一聲冷笑,哨兵停下了腳步,“天元門那幫廢物……想學我,”他頭也沒回,僅嘴角微微一挑,語調漠然的可怕:“現在估計連屍體都不全了。”
肖少華聞言,不由往身後看了一眼,他順手從兜裡摸出了眼鏡戴上,抹了把額上的汗。那段路還是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他再豎着耳朵努力聽了一聽……似乎隐約聽見了些須凄厲慘叫……但那更可能隻是風聲。
無盡的黑暗給人無盡的臆想空間。潛藏着緻命未知的所在,如同一張吞沒生命的兇獸大口,微風拂過,若有似無地,飄來了一絲血的腥氣。
看了幾秒适應了黑暗,肖少華再回過頭,眼前的環境就清晰多了,或者說,總算看清楚了——前方不遠處,這隧道盡頭從高高的穹頂垂下了兩條機械臂,閃耀着些微金屬寒光,手裡握着什麼,正靜靜等待着他們。
——是一副耳罩式耳機。
從機械臂的金屬掌中将之取出,肖少華側首看了哨兵一眼。後者已放開了他,自己站穩了,此時也拿起了另一副耳機,正戴上。而當肖少華拿起這頗有些份量的耳機,下方的金屬掌上露出了一塊方形液晶裝置,上面顯示着五指的形狀。是一個指紋識别器。肖少華跟着趙明軒戴上耳機,聽筒内傳來清晰的電子指示音,兩人一步步照做,先掃描了指紋,而後虹膜。
過了約摸三五分鐘,一個親切溫和的男中音響起,他與趙明軒都聽見了:
“歡迎來到東山指揮所——龍潛基地,趙明軒大校、肖少華研究員。”
随着這道語聲,眼前與周圍融成一體的漆黑牆面四向旋裂而開,讓出了一條泛着淺藍白光的明亮通道。
東山指揮所,休息室。
一名身着軍裝的小哨兵畢恭畢敬地奉上了一杯熱茶,“肖同志,請喝茶。”
趙明軒跟人去室内訓練場作戰前準備了。“……多……謝。”坐在沙發上的肖少華将之接過,因方才承受的急速對心髒負荷過大,他的手指尖還在抖個沒完,與杯壁磕出清晰的碎響。小哨兵遞上茶後便立于一側不動了。
肖少華端着茶一邊盡力平複心跳與呼吸,一邊透過鏡片打量着這間休息室。若說趙明軒是一身狼狽,他也沒好到哪兒去,頭發淩亂,白大褂曆經一路飛揚塵土,早看不出原色。先前在沒什麼光的隧道裡看不清,這會到了燈火通明的室内,便顯得這衣服上污迹處處,斑駁着幹涸的血漬,袖口也沾了幾塊紅褐的印子。肖少華對此全然無知,他還在思考着什麼,片刻問了一句:“請問你們這裡,能否給手機充個電?”
訓練場,更衣室。
一路由人領着拿了特制的作訓服到了更衣室前,臉上通紅褪了些許,趙明軒随手将那早已破爛不能看的病服上衣脫了往旁一扔,正要步入,引發身後女軍官上尉黎茵的一聲驚呼:“趙大校,您的後背!”
聽到自己軍銜升了趙明軒也沒什麼反應,仿佛和該如此,他波瀾不動地往自己背後掃了一眼,語氣平淡:“速效止血粉有麼?”
當他一轉過來,黎茵就發現了,不止後背。這位身上到處都是傷,一道道稀疏劃痕、刀傷、擦傷,滲了血交錯着布了滿身的吻痕,新的舊的紅的青的紫的,極容易讓人聯想到某些少兒不宜的情|色淩虐場景,但她旋即壓下了自己這點念頭:“有、有的!”忙道,一路小跑而去将之翻出送來給趙明軒。
後者在她再來時,已沖完了涼,下身圍了塊浴巾。多餘水滴沿着上身虬勁強健的肌肉線條順流而下,悍然昭示着硝煙後的力量之美。
而他接過後也不處理,一擰開就徑直往身上灑了去,黎茵注意到他每一道藥粉都準确地撒在了滲了血的傷口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換言之,絕大部分吻痕都被他巧妙避開了,也令那披挂的滿身痕迹更加顯眼了。
“都皮外傷罷了。”似想起什麼,将藥粉瓶抛回給她時,趙明軒還解釋了一句。不過也就這一句,說完這句黑暗哨兵活動了下筋骨,就又進去了。更衣室的門自他身後再一次合上。
數道鋼化玻璃牆在訓練場内部,上方牆壁中段隔出了一間中控室。
搭乘升降電梯到達目标層,接了通知進入這間中控室時,肖少華一眼便看到了調控台後,近四米的一個全息立方框内,一架通體全黑的機甲正在高樓的廢墟間與一隻體型奇異的鋼鐵巨獸搏鬥。那景觀看起來有幾分像塔中路,隻是更殘破。很快又換了荒星一般的地表環境,數名技術員頭戴光學透鏡,在調控台前操作不停,像是協助進行一場等比例縮小的模拟戰鬥,兩側顯示屏上向上滾動着數據反饋。為他帶路的小哨兵上前與看起來主事的軍官交涉,後者點了點頭,前者立定敬了一禮,走回肖少華身邊,“肖同志,這邊請。”
肖少華跟在這名小哨兵身後,往旁走了幾步,呈弧形的巨型單向透視玻璃牆在那全息光幕後,映照出下方一片漆黑的訓練場内,不時劃過幾道點點輝光,如同流星一閃而過。
他感到那大概是用于追蹤動作的标記裝置,“肖同志,請您在此處稍作等候。”帶路的小哨兵對他說,将他引到一處靠牆的無人位置。肖少華道了謝,看見調控台右側的一面屏幕上正放着一段視頻。高速攝影機捕捉的影像中,盡管是夜視模式,仍能輕易辨認出那是趙明軒抱着他穿行剛才那段隧道的情景。
——不由上前近了兩步。
“……黎姐,這人的數據太可怕……這簡直不是人……”來回分析這段視頻的技術員對他身後的女軍官道,“……他這身體内外壓強達到這種倍數差值……他竟然還能控制……”
隻聽那位被稱作“黎姐”的女軍官道:“這下知道了吧,為什麼我們說星痕隻能由黑哨駕駛?”
那技術員聞言嬉皮笑臉答:“我還以為是因為俺們這駕駛艙裡,壓根就沒有給向導的位置哩。”
“單人機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星痕對駕駛員機師的體術要求太高,你就算讓方少将随行進去,跟那一段,”她朝不遠處全息景框的模拟戰鬥那微微一擡下颌,“什麼都不做,她也得橫着出來……”
随着他們的言語,肖少華看見眼前畫面裡對方幾次在半空的變更動作,宛若雜技表演的高難度中,完全以肉身抵住了他的所有關節。也就是,過高速施加在他身上的空氣壓力與沖擊力均由趙明軒代為承擔了。
目睹這些,令他兇口一窒,“抱歉,”肖少華話一出口,那兩人朝他望來,“……請問趙明軒現在身體狀況,究竟是一個什麼情況?”
“肖先生,”女軍官正是十幾分鐘前在通道口接應他們,帶着趙明軒去戰前準備的黎茵,與肖少華打過一個照面,顯然還認得他,“這麼跟您說吧,”她笑道:“趙大校是這二十年來南隧穿行測試中,成績最好的一位黑暗哨兵。”見肖少華點了點頭,她繼續道:“這成績,就算放眼世界範圍,也足以擊敗百分之九十五左右的黑暗哨兵。況且他還帶着您,平安抵達。您明白這代表着什麼嗎?”
肖少華微微擰眉:“你的意思是……”
黎茵見他一副關心則亂的模樣,笑意更甚,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擔心。趙大校試駕前十分鐘,光一個人就幹掉了八捆果幹二十份八寶飯五十斤牛肉。”
“還有十瓶脈勁樂!”那個技術員補充道。
他們說話時,中控室的燈光開始有些變化。先是暗了些,而後亮起,調控台後的全息影像消失了。“嗞……”入口的玻璃門發出極輕的滑響,所有人往那個方向投去了視線——
當那名年輕的新星痕機甲駕駛員步入時,調控台前的全體人員同時起立,鼓掌并發出了歡呼。
肖少華看着趙明軒先是面朝衆人敬了一記标準的軍禮,而後一個轉向,大步朝他們走來。他身旁的女軍官往前一步,與黑暗哨兵握了握手:“趙大校,恭喜。”
“黎上尉客氣。”趙明軒微一颔首,松開她的手,看向肖少華,向外小幅度偏了偏頭。那意思很明顯,出來說。
肖少華便跟他出去了。
哨兵走在前面,換了一身全黑的戰鬥用緊身作訓服,勾勒出隻屬于男性的完美身材曲線,漂亮極了。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他一出場,幾乎叫肖少華再無法移開眼睛。
而他走沒幾步就停了,一手抱着頭盔,轉過身往牆上一靠,恢複正常色澤的皮膚,汗濕的黑發随意幾绺落在飽滿的天庭,将那如雕刻般分明的英俊五官襯得幾分狂放不羁:“再過六分鐘,就到我上陣了。”
肖少華目光一凜:“這麼快?!”
趙明軒笑了:“少華,我是黑暗哨兵。”
“……我知道,”肖少華的聲音低了下去,但他的問題不是這個,“其它黑暗哨兵呢?”他問:“沒有輪替?”
“葉君同不在京,”趙明軒擡手按在他肩膀上,定定地盯着他沉聲道:“我就是輪替。”
所以,他們正趕上趟了!肖少華瞳孔一縮,“那至少——”
“我沒問題。”趙明軒似乎明白他要說什麼,直接将之打斷:“倒是你,操勞了一整個晚上……”他在“操勞”二字上,還故意加重了音調,嘴角微微一勾:“腰酸不酸?背疼不疼?”
肖少華呼地臉全燒起來了。
“……”
有幾秒鐘,他一個字音都發不出。
趙明軒好暇以待似的欣賞了他這表情片刻,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正經語氣道:“因此我建議,一會你就去休息室睡一覺,睡個個把小時,說不定這仗就結束了……”
“到時候,我們可以好好地……好好地……”話語在哨兵口中不易察覺地,慢慢地,帶出隐隐壓迫的危險意味:“談一談,黑暗哨兵與普通人之間,體力差距的這個問題。”
末了還換成他職位的尊稱加了一句:
“不知您意下如何,肖主任?”
盡管是詢問的語句,卻不容置辯的餘地。
他在威脅我。肖少華心想,對此毫無辦法,直直對上那雙黑瞳,冷冷道:“……那你一定要回來。平安回來,我任你處置。”
“……”
趙明軒沒有說話,靜靜注視着他,又流露出了那種極為忍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