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可像孫立泉這麼實誠的侯爵,還真是首次得見。這幾個響頭,他是避往哪個方向,孫侯就往哪個方向移過來磕,他習武之人,行動矯捷的倒不要緊,倒是累得孫夫人手忙腳亂跟着轉圈,差點就跌了一跤。權仲白大為不忍,隻好勉為其難,在當地立住不動,受了這充滿誠意的九個響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尤其孫立泉還要比權仲白大上幾歲的人,這麼一通頭磕下來,放在江湖場面上,真是再大的恩都還完了。就是在這定國侯府裡,權仲白心裡也不是沒有一絲觸動的:終究是立國至今就封出來的老侯爵了,孫家行事,一刀就是一刀,一拳就是一拳,面子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差錯來……
“太客氣了,實在是太客氣了。”他親自把孫侯拉起來,“你看,這毒血還沒清呢,額頭上又起了淤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不是治病,是打人來了呢!來來來,快坐――嫂夫人給脫個衣吧,這還發着低燒呢,還是先把毒血擠出來,等燒退了再談其他的。侯爺現在可是國之瑰寶,發着燒還這麼折騰,也太不自珍了。”
大家都是漢子,頭已經磕過,權仲白也受了,别的客氣話也無須多說了。孫侯亦不矯情,讓孫夫人為他脫了上衣,露出前兇、上臂處大小四五個毒瘡,權仲白也備好了一應用具,将他安置在一處躺椅上坐了,先用藥水擦拭了刀鋒,又向孫侯歉然道,“本待給你服下小麻沸散的,隻可惜此藥服下之後,血行放緩,毒血擠不幹淨,還是殘留後患。”
說着,他手腕一抖,已經在患處劃開了一條極細而長的線條,孫侯若無其事,隻沖權仲白微微一笑,淡道,“這點痛,我――”
話尤未已,權仲白手上用勁,開始給他擠血了,他才隐露痛楚之色,低低地哼了一聲。孫夫人站在一邊,拿了個淺口銀盆接着汩汩而出的血液,果然血色發黑,同一般鮮血大不相同。
既然找到患處,餘下的工作也就簡單了。孫侯默不吭聲,隻任由權仲白施為,待到患處全放過血,敷上雲南白藥使其止血收縮,又貼上清潔紗布包裹,全處理停當了,他才靠在榻上向權仲白緻歉,“本該起身招待先生用茶――”
“你就别給我添麻煩了。”權仲白随意道,“躺着吧,以後幾天,也别給太夫人守孝了。免得患處破裂,你受罪,醫生們費手腳。太夫人在天之靈,也不會樂見你這麼自苦的。”
他随手一試孫侯額頭,見果然立竿見影,溫度已經下去了不少,便要起身告辭,“好生休息兩天,就不至于留有後患了。有什麼話,等侯爺痊愈以後再說,那也不遲。”
孫侯卻吃力地從榻上半欠起身子,“先生請留步――此番過府,是皇上特命您過來為我診治,下回疾患盡去,要見面可就不那麼容易了。我不日即将返回天津,等候貨物入港――皇上也要親自到天津去‘接’我,有些事,必須在出京之前做個決斷,亦少不得先生的安排和幫助的!”
權仲白神色一動,“侯爺的意思是――”
丈夫平安回來,沒有缺胳膊少腿,顯然令孫夫人喜出望外,她本已有幾分憔悴和蒼老,整個人透着心力交瘁,如今雖也還疲憊,但畢竟從容了幾分。“也無須諱言――娘娘的事,怎麼樣都要有個章程出來,再這樣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對孫家來說,對大秦來說,也都不是什麼好事。”
隻聽這句話,便可明白孫侯實在已經盡知一切,甚至對于自己母親的去世經過,可能都是心中有數的,而孫家對皇後的疾病,也已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否則,孫夫人也不會用這成竹在兇的語氣同自己說話――權仲白心中一凜,簡短地道,“侯爺請說。”
“還想再問先生一句――”孫侯沉吟片刻,到底還是長歎了一口氣,露出了些許怅惘,“娘娘的病,真的不能痊愈了嗎?”
“天下間沒有治不好的疾病。”權仲白也歎了口氣,“可我才具極為有限,娘娘的病發于腦内,沒有一個病竈在,真不知該如何去治。也許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能自己度過此劫,不過……”
這等于是在肯定孫侯的問題了,孫侯歎了口氣,“知道先生調閱家母從前病案以後,我前晚也看了個通宵。看來,要是運氣差一點,隻怕娘娘二、三年内,就要落得和家母一個下場……這也真是天意弄人了,如能以身相代,我是百死不辭,可惜……”
他抹了抹臉,低沉地道,“可既然如此,那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孫家的命吧!此事我會對皇上作出解釋,先生不用擔心,決不會牽扯到您。皇上是個聰明人,對大權看得很緊,性子又多疑。我孫家剛立了大功,就此讓娘娘從後位上退下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沒等權仲白回話,他頓了頓,又道,“還想問先生一句話:這、這娘娘的病,傳承到東宮身上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這麼堅強的漢子,聲音居然都有微微發顫。權仲白心下雪亮:看來,孫侯最看重的,已經不是皇後的結果了,他畢竟還是在太子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想要在若幹年後,為孫家再确保一朝的富貴。太子有沒有可能傳承到皇後的病,很可能就決定了孫家處理皇後退位一事的手法。若要往壞裡去想,隻怕孫侯也不是幹不出殺妹保甥的事。要知道親情固然是維系家族的紐帶,可同樣,為了整個家族,個人感情,也就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有些病,父親患會比母親患好一些,甚至可以很明确地說,有些病根就隻是在父子之間遺傳,和女兒無關。”他在心底歎了口氣,到底還是給了實話。“母親患病,那可就不好說了,尤其太夫人這個病情又很複雜,是服食金丹後,丹毒遺傳呢,還是家裡本來就有這個病根呢?要說東宮十成十一定遺傳這病,那我是在說謊,可從脈象來看,東宮脈象比較像母親……按我粗淺推算,東宮傳承此病的幾率,應在五五之間。”
五五之數,對于很多賭徒來說,已經值得他賭上全副家當了。對一個家族來說,卻是極為險惡的數值,要把一整個大家族寄托在這個數上,那委實是太冒險了一點。孫侯的呼吸,明顯地粗重了起來,他那精鋼鑄就的眉頭,也不禁聚攏到了一起,很顯然,他正處在激烈的内心交戰之中。權仲白也能理解他的為難,天子之位,畢竟不是那樣好放手的,面對潑天富貴,多少人能舍得放手?飲鸩止渴之輩,那是大有人在……
他欲要說話,可想到孫侯平日為人,又決定還是任他自己先作出決定。隻好盤着手,一面等待,一面心不在焉地盤算着,若果孫侯作出錯誤決定,他又該如何說服他放棄這不該有的野望……
室内三人,三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泥漿一樣的沉默,也不知凝固了多久,方被孫侯的長歎聲給打破了。這個壯年漢子的語氣,竟有幾分凄苦,“罷了、罷了,百年國運,如何能交付到一個……一個瘋子手上!即使是二八、一九,這風險也不能冒的!否則,北齊就是前車之鑒。我對不起東宮,對不起娘娘,但大業為重,沒有這個命,咱們也隻能認了吧!”
權仲白心頭一松,幾乎是發自内心地為孫侯暗暗喝了一聲彩:不愧是皇上如此信任的妻兄,甚至能将重任付予。孫侯這番決斷,又豈是常人能有?他站起身子,長揖倒地,誠懇地道,“侯爺這才真是兇懷天下,小弟佩服。如有能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侯爺但說無妨。”
“已經帶累先生多矣!”孫侯道,“哪還敢勞煩您呢?”
他感慨萬千,長歎了一口氣,“不過,不敢勞煩,也要勞煩了。後日我會親自進宮面聖,以太子腎精虧損為由,向皇上奏請廢位,屆時亦少不得先生敲敲邊鼓,說明太子的症狀……我看,就說太子陽虛不舉吧,子嗣為大,這個消息出來,皇上哪還顧得上追究别的?”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就中細節,也會妥當安排,不會讓先生蒙受嫌疑的。至于娘娘,太子都廢了,她不願再居身後位,也是情理之中,天下間隻有博富貴難,要将富貴放手,卻總不是什麼難事。東宮去位以後,即使娘娘發病,也無甚要緊了。不過――”
連番說話,都顯得兇有成竹,安排得亦是十分妥當,足見孫侯也是做好了放棄皇後和東宮的準備的,但在此時,這個殺伐果決的漢子,竟罕見地露出了猶豫,他望了妻子一眼,見孫夫人肯定地沖他點了點頭,才續道。“娘娘雖有千般不是,卻總是我的妹妹。後宮險惡,沒了太子,廢不廢後,她的處境都将會極為艱難。我聽内子說,娘娘這個病,最怕是用心思,我想,能讓娘娘出宮休養,由我孫家照管,那總算是全了我這個做哥哥的心吧。屆時若皇上問策于先生,恐怕還要請先生美言幾句,成全我們這不情之請吧。”
說着,竟又要翻身下床,掙紮着給權仲白行禮……
權仲白連忙牢牢一把扶住,“如此小事,自然當效犬馬之勞,此乃兄妹天性,我有何不成全的道理?侯爺又何必客氣!”
見多了龌蹉肮髒事,孫侯不肯将妹妹如棄子般抛到一邊,隻是這一點親情,竟能如此動人。權仲白百感交集,忍不住又道,“不過,侯爺雖立大功,可你要做的事,幹系極大,此番未将那人帶回,皇上心裡不可能沒有想法。娘娘、東宮若去,此後侯爺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該如何行事,是否要再領兵出海,還請侯爺三思了。”
這也算是真心指點,有些事,甚至是從未放在明面上來說過的。孫侯目中射出感激之色,他低聲道,“先生的情分,我孫家記在心裡了。也和您明說了吧,娘娘廢後之後,牛家肯定嚣張跋扈,後宮諸多美人,娘家和我孫家都無冤無仇,唯獨牛家不同。兩家昔年争寵,已有宿怨,若是皇次子正位東宮,牛家必定不擇手段攻讦、削弱孫家,我孫家亦不能任人魚肉……将來如有新的親善者,亦少不得要請先生多照顧了。”
要為孫家在後宮選個新的代言人,楊甯妃不就是現成的人選?親戚關系擺在那裡,孫夫人的親妹妹!再說,不支持皇次子,也隻能支持皇三子了吧?可聽孫侯口氣,這個親善者還沒選出來,估計孫家是要在将來可能出生的皇子裡選一個了……權仲白不禁有幾分愕然,孫侯看在眼中,便出言道,“也要奉勸先生一句,甯妃雖然有子,可楊閣老眼看要上位首輔,軍政結合乃是人君大忌。權家也是軍中出身,這一點,不能不防的。”
沒想到孫侯雖然遠離中土多年,但對朝中局勢,竟是洞若觀火。權仲白再不做無謂的擔心,他站起身道,“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侯爺乃國家棟梁,東宮廢位,雖然可惜,但也是盡去後顧之憂。天下廣闊,何處不可以盡展長才?隻要侯爺在,孫家富貴,不會有虧的。”
他抱了抱拳,“日後有暇,還當時常往來,如無他事,我這就告辭了。”
孫侯和孫夫人相視一笑,孫夫人起身道,“我送先生出去,先生所說常往常來,倒是說對了。等諸事底定之後,還請您帶上夫人,到家裡來做做……”
她語帶深意,“少夫人是票号東家,我們這裡,也許有一門生意能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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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仲白在這裡治病救人,蕙娘卻陪着婆婆,在花團錦簇中富貴應酬。鄭家大壽,自然事事辦得盡善盡美,從午宴到晚席,足足有一天的活動。不過,像權夫人這樣身份,也就是吃完了午飯,連戲都不看,便告辭回府了。她自己一輛車,帶了蕙娘一輛車,兩輛車一前一後,在道上徐徐行走,蕙娘卻并不如往常一般,掀開窗簾看看外頭的市景,而是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琢磨着西北桂家。
車子走了好長一段路,忽然停了一會,片刻後才又行駛起來,蕙娘先還沒覺得什麼,待到車輛轉入一條僻靜地巷子之後,她才猛然覺出不對:這巷子靜的馬蹄聲都有回音了,可她卻隻能聽到自己這一輛車的聲音……
衆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将這輛車綁架挾持而走,還不鬧出一點動靜。她雖好奇緊張,但卻并不如何懼怕,掀開簾子一角看時,才發覺車輛已經拐入人家院内,這會似乎是已經靠近了車馬廳了。
還想着會是誰如此大膽呢,車身一震,馬車已停了下來,兩個垂髫小鬟已将車簾掀起,扶蕙娘鑽出了車子。還有一人在車邊站着,還未說話,先沖蕙娘施了一禮,“封某魯莽,讓少夫人受驚了。”
聲音清涼,不是封子繡,卻又是誰?
蕙娘心下自然有幾分吃驚,她默不吭聲,隻望着封錦并不說話,封錦擡起身來,又沖她歉然一笑,方道。“卻也是奉命而為,請少夫人見諒――少夫人這邊請,皇上已在廳
作者有話要說:孫侯的确不愧是個人物,這麼以來,大秦天下,又有一番劇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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