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貴軍設學校以養官吏,内通庶政雜學,而不以儒家經典為本要,不知此事屬實否?”
“本督乃倡議之人。”
“由是,士林斥之。”
陳鳴剛剛的答話面帶得意,秦大成現在的回話也剛硬有力。
“士林者,士紳也。”
“士紳者,天下也。”
“今國朝雖有八旗在上,然八旗者盡困于京城及天下要害之地,除去寥寥數地,掌理天下地方之法度實權者,皆士紳也。”
士林當然不能同士紳階級完全重合,但士林中擁有話語權的中上層人物,卻與士紳階層完全重合。所以,‘士林者,士紳也’,并不為過。
這個士紳就是文人階級與地主階級的完全結合物,他們有财力基礎,他們有聲望聲名。他們就像後世的西方政治體系裡,一個個被推選出來的地方議員加強版一樣,掌控着地方實權和民意。
“貴軍設有鄉官,與大族争權奪利,士紳尤厭惡。”
“士紳厭惡,即天下厭惡。貴軍雖廢除人頭銀,畝産十五隻取其一,且别無雜稅,與民生有大利,然生民依舊惡之。”秦大成是狀元郎,真真的一肚子墨水,對于一些事情自有自己見解。他根本不認為複漢軍的那些政策能真正被廣大民衆所認知,因為一百個老百姓裡頭也沒有一個認得百字的,複漢軍的報紙之類,隻能在士林士紳富賈之家流傳,消息根本就到不了下面。而複漢軍在自家地盤裡還能編演一些戲劇啊、評書啥的,但這些東西在其控制區以外,就全不成了。
“今日貴軍,士林斥之,士紳惡之,焉可成大事也?”複漢軍對旗人手段挺犀利的,但再犀利秦大成他們也不會真的感同身受,就要因之與複漢軍勢不兩立。可複漢軍善待平民而苛待士紳地主,這就踩着他們的尾巴了。
陳鳴眉毛挑了挑,這秦大成說話挺不客氣的啊。而且……,“士林?士紳?秦先生是不是太過看重他們了?”
“滿清入關的時候,士林士紳也是反對他們統治的,刀口之下不還是跪了?”陳鳴想起了前世自己看到‘水太涼’這個典故時的鄙夷,看到‘頭皮癢甚’時候的徹底無語,然後對東林黨這個群體的印象就徹底的180°大轉彎,對于明末士林的風骨,乃至對于儒學,都印象徹底敗壞。
到了後來,各類各種資料評論看的多了,知道了東林黨與江南大地主大商人階級的複雜關系後,陳鳴對于自己小時候很有好感的東林黨就更加的嗤之以鼻。有人說‘明亡,亡于東林’,這麼說或許有些太過,朱家乃至整個天下士林、商賈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要說東林黨于明朝敗亡有重大之關系,是絕對不會差的。
“大都督此言差矣。大清乃外族而入主中原也,以強淩天下,期間殺戮甚重,蒼生為之受苦,上天憐之,贖學生不敢多言。然此殺戮者,絕非大清江山穩固之重心。大清崇儒尊孔,用漢法以治天下,無蹈前蒙元之舊辄,始是大清破‘胡無百年之運’枷鎖之第一大功也。”
滿清入主中原,迅速的跟内地的漢族官僚士紳勾結到了一起,各地官員隻要降清,就可以留在原任,而且很快就開啟了科考。當然秦大成的話把這個過程說的很有文采,還引經論典的。
陳鳴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說直白了,也就是滿清留住了原來前明的官僚,使之兩者迅速結合了起來,而且很快就開科取士,通過科考選拔官吏,又給廣大漢族讀書人入仕開辟了道路,受到了大部分漢族讀書人的擁護。
漢族地主可以通過科舉、捐納等途徑做官,使鄉紳地主階級與文人讀書人恢複了舊業,與清政府結成利益共同體。這比李自成殺官搶大戶更有利于他們自身的利益。滿清也通過了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自身與漢族士紳階層之間的矛盾,争取到了漢族的合作勢力,擴大了滿清他們自己的統治基礎。
而現在的複漢軍,在很多讀書人和士紳眼中,離經叛道,一定程度上就是當年的李闖王。”
陳鳴嘴角上的諷刺和犀利的言辭讓秦大成一時間都無法接口,臉皮微微泛紅起來。“大都督明見。”但在江南的讀書人當中,确實很多人把複漢軍堪稱李闖王第二。
複漢軍的幹部學校裡重庶政雜學,重律法案例,甚至重‘奇淫技巧’之術,而輕儒家經典;官制上又複設鄉官,與世家大族争奪鄉權民利;從最最根本的兩個基礎點上就深深的得罪了廣大的漢族士紳階層,江南讀書人和大批的地主把複漢軍視為李闖王第二也未嘗沒有道理。
說到底,人是自私的動物,這些人和當年他們的老祖宗一樣,在面對着民族大義和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都做出了維護切身利益的決定。就像三國兩晉南北朝時候的世家門閥,國家利益沒有家族的利益重,現在就是國家大義沒有自家的小利益重。江南士林士紳隻不過做出了與當年自己老祖宗一樣的決斷罷了,而且更輕松,更沒有負擔。
因為,現在滿清才是正統,複漢軍則是反賊。
陳鳴擺了擺手,不再就這個話題讨論下去了,沒意義。乾隆中葉的中國漢族地主階級,不可能跟滿清翻臉,站出來反抗滿清的。什麼民族大義,什麼華夷之辨,對于這個時候的漢族地主階級都是狗屁,滿清入關時候的剃發易服已經徹底的将漢族的脊梁打斷,将民族的氣節粉碎。現在即使複漢軍輕糧薄賦,用錢去收買他們,但複漢軍另一邊設立的鄉官也在侵蝕着他們家族存在的根基。
後者對于鄉紳地主的沖擊力很可能比前者對他們的讓利讓士紳感覺威脅更大。
在利益上,他們跟滿清是真正的一國。複漢軍的‘反清複漢’,又算什麼呢?頂吃還是當喝啊?有真金白銀重麼?
“咱們換個話題,說道說道這做官和做學問的區别。秦先生是狀元之才,也做過幾日官,秦先生以為,這讀書跟做官之間,有……”陳鳴比劃個手勢,“很直接很必須的聯系麼?”
“現在當官的,一介知縣而已,一個個都要帶着三四個師爺才能上任。從錢糧、刑名,到對上頭的公文,甚至還有往來接待和對上官的送禮上,都要有師爺對口負責,如此之為官,蠢蟲亦可謂之,秦先生以為于民有益否?”
陳鳴對這個時代的當官的了解很通徹,當初他也是混過幾天衙門的,對于這個時代的官員、官制,他真的非常之反感。當初的魯山縣衙,不管是嶽文海還是常瑞那狗東西,一個個處理政務,審理案件,都太多依賴于師爺幕僚了。“秦先生狀元及第,在北京被授職翰林院修撰、掌修國史,沒有下到州縣為官,主政一方。但我想,本督剛才說的那些秦先生一定不會陌生。”
陳鳴的問話很犀利,而且擺出來的都是事實真相,不容秦大成抵賴。嘉興距離紹興并不多遠,後者興盛的師爺行當打前明時候就傳遍中國。秦大成當然知道這些事了。
“此系屬官場之弊症也。”
“也是滿清籠絡人的法門不是?”陳鳴很惡毒的道。
中國唐宋年間考中了進士也不一定有官做,還要有吏部铨試:身、言、書、判,四事擇人。身,指體貌偉岸;言,指言辭辯正;書,指書法遒美;判,指文理優長。四者皆可,則中選授官。這規格确實過于嚴格了一些,至少那相貌書法沒必要太過于執着,陳鳴個人認為。到了明清兩朝,不僅之前的規矩沒有了,進士做官的官位也一下子提高到了七品縣令這個紅線,這讓唐宋那些打九品小官坐起的科場大前輩們情以何堪啊。
而且滿清還有‘大挑’。這是乾隆定下的規矩。在十七年定制,四科(嘉慶五年改三科)不中的舉人,由吏部據其形貌應對挑選,一等以知縣用,二等以教職用。每六年舉行一次,意在使舉人出身的士人有較寬的出路,名曰大挑。真的好能收攬士林人心。
“此皇上隆恩浩蕩。大都督既厭儒學,又異科舉,是要罷儒學廢科舉麼?”秦大成堅守底線,對陳鳴的問話閉口不答,反而發起了反擊。
陳鳴呵呵笑着,滿清,不,還要算上朱明,那些當官的誰能離得開師爺幕僚?離開了自己手下的師爺幕僚,就是那些留名青史的能吏名臣也立刻就要玩不轉。這是大氣候如此。當然,海瑞除外。這家夥老娘過壽才買了兩斤肉的人,是請不起師爺的。
秦大成他反駁不得,而反駁不得的秦大成卻堅決不願意看着陳鳴把‘無能’的帽子扣到士林儒子的頭上,因為那等于是在儒學經典頭上扣屎盆子。秦大成的反擊也就接踵而來。
“秦先生何出此言?本督對現在那些無能之官是很不滿意,對四書五經與做官之間有沒有必要聯系也有很多不清不明,但本督從沒想過廢除科舉。”
前世的兔子們不一樣是‘科考’麼,公務員考試本質上與之是一樣的。隻不過級别、規格上降低了很多很多。
就是原時空稱霸近代的大不列颠帝國,也一樣把考試引入了他們的官員體系之中。所以考試永遠不會落後,落後的隻是考試的内容罷了。
陳鳴與秦大成的這次談話進行了小一個時辰,後半段都是秦大成在引經論典的講述儒學與整個天下的重要性,講述儒學的功績。而對于陳鳴來說,整個漢文明漢文化傳承到今日,儒家那一套,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知行合一,乃至于三綱五常等等,其重要性他也無法否認,因為否認了這些,就等于是否認了現在的漢文化漢文明。
問問現在的老百姓,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窮苦農民,對三綱五常卻奉為真理。丈夫在妻子面前就是天,老子在兒子、女兒面前就是天。這就是中國的民間民情,陳鳴就是要改變也必須先承認這一切。
因為一兩千年時光的演變,已經讓中國傳統文化與儒家徹底的融合在一起,讓中國傳統的普世價值觀年成為了儒家思想的最直接的表現。
否認這個時代的儒學,那就是否認這個時代的中國傳統文化和普世價值觀。
陳鳴的理想還道阻且遠,還充滿了坎坷和曲折。而最主要的是,陳鳴也不是要全盤否認儒學對中國的貢獻,那些儒學自身為代表的一些中國傳統文化和普世價值觀,還是需要繼承下來的。他隻想砍掉犬儒哪一部分,但這幾乎不可能。因為現在的儒家,那就是犬儒。
所以,陳鳴決定把儒家與官場做一下分割,如此就掘斷了犬儒的根了。用一個很直白的話說:陳鳴就是想把儒家從官儒結合,變回純粹的一門學問,哪怕它成為中國國學中國思想中國文化的代表呢,陳鳴都不會管它。但這很難很難。
陳鳴要從儒學手中收回‘教育’的權利,他要的是西方式的,是面對整個社會作為出口的教育,學校的出口是廣闊的社會,而不是儒家那純粹為了當官的教育。
未來的中國,社會發展需要的各種人才,大批的人才,必須通過學校系統快速的培養出來。而不是中國傳統的‘師徒’教育。
滿清當年的改革經驗已經告訴了陳鳴:如果一個社會已經設置了諸多的新式學校,但由于傳統科舉的存在,那新學校肯定是辦不好的。無論政府怎樣優待新學堂的學生,發多少補貼,裡面的學子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因為傳統科舉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因為在中國官本位深入人心。隻要傳統的科舉制度還存在,學生們就心向神往,讀書人隻有走科舉之途才是正途,才會為人看得起,才會得到更高的社會地位。
所以,陳鳴面對這一連環式的問題,他必須對儒家下手。把最核心的‘官儒’,一分為二,将科考制度一步步演變成為後世的公務員考試。
全國幾十萬秀才選拔六七千舉人,再從六七千舉人中選出三百進士,這科舉當然耀眼奪目,且進士一出來就是七品官。可要是科舉選拔的目标從縣太爺變成了小官小吏,從中央下到了省府地方,從三百人變成三千,甚至更多,它還有那麼大的吸引力麼?
陳鳴看着秦大成怏怏退下的身影,也沒有了跟這樣的江南名士談天的心情了,這些人打小就在沒了骨頭的犬儒影響力和環境之下成長,這個時代的中國又沒有受到外來殖民勢力的大沖擊,内心中還洋溢着tian朝上國的自得和自傲,很難幾句話就把他們說服。
但陳鳴可以很自豪的對任何人說: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這個民族,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