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的太行山内,黑山賊們迎來數十位遠道來客。
這些客人為衛将軍鄧季麾下,為首的兩位,乃蕩寇軍中果毅将軍車黍與京兆尹田疇。
對黑山賊們來說,車黍是老熟人,田疇卻是初見。
這一文一武都跟随鄧季日久,乃是得用的心腹,派他們出使隻顯鄧慕安心誠,然看着跪座在客位目不斜視的兩人,主座上張燕心情五味夾雜,各種滋味難言。
疙瘩遣來兩位使臣,我張燕奉若上賓、不敢懈怠。
中平三年,黃巾羝根殘部投奔而來,其中精壯不過數百,朝不保夕,尚要養活十倍于己之老弱婦孺,惶惶難安求庇于自家帳下,為首者自号疙瘩,不過是一十四五歲少年郎,為得黑山容納,尚以兩面玉佩為貢,見他等艱辛,還是自己一時心軟,未受他禮,許給黑山旗幟,容其在太行中安身。
同樣中平三年,自家聚七萬衆劫并州刺史張懿押運給朝廷的賦稅,于道血戰厮殺月餘,大頭卻都被化名雷公的疙瘩覓機得了去。
中平四年,劫糧事終于大白,是年又逢大旱,缺糧得緊,黑山諸部群情洶洶,自家領各部精壯往讨,那小厮年歲雖輕,人卻狡詐兇頑得緊,先以悍卒死守,戰死許多兒郎,再以燒糧脅迫,逼得自己不得不罷手言和。
這之後,疙瘩小兒名聲便開始漸漸顯露于世,其麾下精兵雖數寡,卻着實彪悍。數戰盡顯猙獰。自家也多有借重處。
初平三年。鄧疙瘩終舍去這身賊皮,于天子處讨要到官職,棄了黑山旗幟,到雒陽任官。初聞此事時,自家隻當疙瘩得了失心瘋,既憐憫又好笑。其時雒陽連遭數難,本是荒蕪,又處關東諸侯與西涼軍對峙漩渦之中。兩方無論東出西進,鄧疙瘩都是先被碾壓的對象,最多也隻能依附他人苟延殘喘,如何必得太行中快活?隻是世事難料,誰也不敢相信,疙瘩竟然就在火中取栗,大展宏圖,數年内在東西二強中安穩如山不說,還能東侵西圖,以雒陽為資。漸漸安河南、占司隸諸郡,至今官拜衛将軍。諸侯不敢犯、天子不能讨!
不經意間,昔日依附在自家旗下,似乎随時可能泯滅在這飄搖亂世的小疙瘩竟都已成長為虎踞一州、傲視群雄,成長到連自己也需要仰視的存在了。
而自己這曾庇護疙瘩、縱橫太行的雄主,随公孫瓒勢微,連連受挫于袁紹不說,久亂下來人心思安,麾下棄賊從良者亦衆,餘者隻能龜縮在太行内。
與袁紹數戰不利,黑山大隊人馬早已不敢再在冀并兩州肆意擄掠,口糧時有不足,老弱精壯也隻得分散在太行中墾荒種植,又牽扯去許多勞力。
如今還在黑山這面旗幟下讨生活的各路賊寇,老弱男女合計不過才二十餘萬,再被農事、各地關隘牽扯去不少,遇戰時連張燕都不知曉還能聚合起多少精壯。
疙瘩已長得雄壯,自己數年來卻隻眼見得親近消逝、羽翼漸折。
一旦到公孫瓒敗亡,袁紹徹底穩固幽冀并局面,目前這種窘迫隻會更甚!形勢總比人強,要承認比曾經的下屬低一頭固然不易,卻也由不得他平難中郎将再抖威風。
好一番感慨後,張燕溫聲問有過數面之緣的黑山小賊車黍:“兩家共伐上黨,實為張燕所願!然聞慕安遷長安,正欲用兵于西涼,此時尚有暇顧及北地?”
車黍對道:“黍今雖忝為軍将,實愚魯難堪,平日隻得幾分蠻力,粗鄙之人陣前沖撞或可,軍略要務并不通曉,此行求見張平難,隻為作子泰向導,餘盡不知。”
張燕倒不是輕忽先前就說明來意的田疇,隻是作為亂賊,與文人打交道實在太少,下意識裡不願與之多話。
見張燕目光轉過來,田疇再作一揖,開口答道:“伐并州高幹、袁尚,牽制袁紹,正為讨西涼解後顧之憂!吾主願與張将軍共破袁軍,奪并州之地,張平難放心,吾主尚無意經略北地,若能一戰得勝,上黨以北盡由将軍定奪!”
并州本有九郡,雖是邊地,然今日之勢,散居于雲中、雁門兩郡之步度根部鮮卑尚不足為患,徐晃領蕩寇軍大挫匈奴後,匈奴亦無力再挑釁生事。外族無憂,白波賊亦漸平。其餘四郡由漢室許給匈奴居住,如今的并州刺史高幹實控雁門、定襄、西河、太原、上黨五郡,若真能一戰破高幹、袁尚主力,袁紹應變不及,之後緊守太行中隘口,不讓袁紹援軍通過太行陉道,并州便大有可為!
田疇畫出的大餅無疑是香甜的,不過透露出的意思張燕亦能明白:鄧季的蕩寇軍北上,隻打一仗便要撤走的,後面能否抵住袁紹,就要靠自己了。
這是陽謀,以并州之地,換取自家黑山賊為他鄧疙瘩牽制抵擋袁紹、争取時間。
然而時至今日,黃巾賊逐一滅亡,白波賊偃旗息鼓,泰山賊盡被收編,天下隻剩日漸窮困的黑山賊在世,賊人的日子越來越難熬,是奪地生息還是龜藏太行窮困,面對鄧季送上的大好機會,還有他張燕拒絕的餘地麼?
若能取并州到手,緊守關隘,頂住袁紹壓力用心經營個三五年,憑自己的雄才、名望,天下賊人中又豈能讓鄧疙瘩專美于前?
張燕尚沉浸在自己的念想中,陪客的麾下黑山校尉楊鳳念着先前田疇的話,皺眉問道:“上黨以北盡屬張飛燕,鄧慕安劃走上黨?”
上黨以北,那就不包含上黨。并州本隻五郡地可占,再被鄧季拿走一郡,還有什麼嚼頭?
雖然本都不是自家的,楊鳳之流亦不能放過。
“吾主隻欲騰手西進,無心經略上黨!”田疇先給出承諾,又繼續道:“貴我兩家本同根而生,當互往親善才是,奈何已别數年,早物是人非,世間宵小輩盡不息,或有覓隙生事者,蕭薔之禍亦不可不防!吾主之意,上黨司州與張平難皆不占,托與兩家親近之人,如何?”
聽田疇這麼說,張燕已回過神來,詫異問道:“兩家親近之人,何者?”
“雙戟将軍龐真如何?”
張燕一怔,龐真他當然知道,匪号龐雙戟,數年前暗算邺城時,此人有獻城門之功,回太行後自己許了他一方渠帥,自号為雙戟将軍,統轄一兩千精壯,混迹在井陉附近,黑山中尚算不得大賊目,隻在自家麾下讨生活的,卻不想倒與鄧疙瘩交好。
鄧季身為賊人時就活動在上黨附近,知曉其居太行之巅,是群山包圍中的一塊高地,地高勢險,乃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得上黨可望得中原”之說。
太行八陉中,河内在鄧季手中,南端之轵關陉、太行陉、白陉便都不可行,袁紹重兵多屯于邺城附近,冀州兵要來救援并州,最近的路線便是走滏口陉奪壺關,取上黨。
防備袁紹,亦以上黨為重,隻是如今當務之急為圖謀西涼,安司州後方,鄧季無力圖取、經營、守備上黨,如此戰略要地,隻能當作河内、河東兩郡的戰略緩沖之地,不願它完全落入到張燕手中去,便宜别人不如拉扯故人一把,是以要将其交給龐雙戟經營。
龐雙戟兩面交好,若占上黨,等于又宣告脫離黑山,隻是這塊要地,楊鳳卻是要為黑山争一争的,見張燕尚在思量,他又接口:“滏口陉、壺關乃要沖之地,雙戟将軍兵不過兩千,恐守不得上黨!”
田疇應道:“校尉無需多慮,龐将軍占上黨,冀州袁軍來奪,司州自有接應!且若戰事不利,料張平難亦不能坐視!”
田疇不肯退讓半步,楊鳳隻能曉之以禮:“司州勇卒悍兵難得,軍精卻寡,依足下所言,衛将軍正欲抽軍援西涼,日後如何又有軍馬應上黨?”
田疇笑而不答。
張燕、楊鳳卻不知,鄧季替故人龐雙戟讨要上黨郡,以作河東、河内兩郡屏障,卻是軍師賈诩的主意。
若一戰能勝高幹、袁尚,黑山賊奪并州,上黨北有張燕,南有鄧季,西面匈奴無憂,需要防守的就剩東面一個滏口陉,有數千軍守衛壺關,袁紹已不敢輕犯。
鄧季軍制嚴格,非勇悍者不得充入卒兵,諸侯雖困惑不解,卻也都知道其所成每一軍皆為世間虎贲。司州如今富庶,卒兵數雖欠缺,甲胄器械卻都有剩餘,賈诩便行偷梁換柱之計,使官府于各地雇請八千餘役民、平民男子,發給器械甲胄冒充軍士,通由臧霸統領,先将“武衛軍”組起,到時候入駐上黨,交戰自然不成,替龐雙戟壯聲勢卻是有餘,外人如何辯真假?
軍情緊急,然壺關險要,到時候聽聞有鄧季一軍人馬在此地,袁紹定不敢輕犯,隻能從尚掌握在自家手裡的飛狐陉、蒲陰陉、軍都陉出軍――這些要道全在北面,得由張燕去應對厮殺,故而田疇不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