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在硯山莊園住了五天,才總算得以行出,還是廣陵郗鑒派兵過江前來迎接。而庾曼之他們則早已經在幾日前便已經過江。
京府之所以能夠成為南渡民衆主要栖息地,地理因素功不可沒。大江橫闊四十裡,哪怕是中朝那麼強盛的國力,籌劃十數年南下滅吳,都不敢将此處選作主力突破的戰區。以中原如此混亂的狀态,羯胡根本不可能突破這一段大江天塹。
而京府如今的畸形繁榮,也得益于這種天然優越的地理環境。大江沿岸重鎮不少,也各自不乏流民彙聚,但京府這種發展軌迹卻是不可複制。
沈哲子一行過江後,便看到岸上旌旗招展,早已經立了許多前來迎接之人。為首那一個也是熟人,乃是吳郡顧氏族人顧和,如今正擔任徐州刺史府的長史。安排長史親自前來迎接,足見郗鑒對沈哲子的到來确是重視得很。
下船後彼此寒暄一番,沈哲子等人便又登車前往廣陵鎮所。
廣陵這裡風物又不同于塗中滿眼的荒涼,四野雖是空曠,但沿途随處可見層疊的營壘和巡弋的兵士。在這寒冬時節,更顯肅殺。與繁華的京府一水相隔,但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間。
一行人在野地中奔行了一整天的時間,廣陵城才依稀在望。與其說是一座雄城要塞,不如說是一片龐大的建築群。
圍繞着城池周圍是大量的堡壘集鎮,隻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則必有牆垛。甚至于就連沿着城池開墾出的田畝耕地,周邊都聳立着許多望樓箭塔。單單這些充滿鐵血氣息的建築,便讓人意識到此方并非淨土,戰鬥随時都會發生。
顧和将沈哲子一行送至靠近廣陵城的一座堡壘中,與庾曼之等人彙合,然後便回城複命。對此沈哲子也不感到意外,他就算再怎麼自我感覺良好,也不覺得自己夠資格一到來便讓郗鑒即刻抽身接見。
庾曼之等人問詢趕來迎接,這小子尚無即将要成家自立的自覺,一身騎裝到來,一俟見到沈雲便指着他張口大笑道:“沈雲貉,你總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弓馬有多精良!可是如今我家丈人資我贈我寶弓良駒,你要不要來比試一下?”
沈雲向來鐘愛弓馬,幸在自家也玩得起,尤其不忿庾曼之眼下小人得志的嘴臉,當即便躍下了車披上軟甲,要去見識一下庾曼之新得的弓馬有多精良。一群人很快便笑鬧着呼嘯而去,留下沈哲子與庾家幾個子弟,彼此都有一些尴尬。
沈哲子今次前來迎親,好歹也是庾氏一方的賓客,對庾曼之那不着調的姿态真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幹笑兩聲隻是說道:“三郎質樸性純,風雅或是略遜,武事不乏娴熟。方今用事之年,忠義彰顯倒也不必全執一途。”
郗家這邊早年跟着庾條混隐爵的郗二郎聞言後也幹笑道:“人各有所長,似驸馬此類文采斐然、武勳卓著、名著一等者,世間自是少之又少。長民或是乏于雅趣,純真爛漫,也是難得。”
得了,沈哲子一聽郗二郎這語氣,便知道庾曼之這幾天肯定是原形畢露,讓他丈人家心涼了一大半。不過這也是活該,盲婚啞嫁的害處。講到風雅,迎合時人的審美意趣,庾曼之較之書聖他老人家自然是拍馬難及。
郗家雖然武事得顯,但心裡卻始終湧動着一顆名士之心。譬如眼下正站在沈哲子面前的郗鑒長子郗愔,哪怕是大冷天裡,仍然身穿博領大衫,一手持着折扇,一手握住麈尾,散髻輕挽,一副再名士不過的派頭。
沈哲子眼下身裹大裘,頭遮風帽,尚覺得冷風難耐,看到郗愔那一身打扮,自己都替他感覺寒冷,忍不住打幾個冷戰。可是郗愔站在那裡兩眼湛湛有神,臉色紅潤,似是寒暑不侵,簡直就是違背曆史常識的存在。
原本沈哲子還猜測郗愔莫非是這個世道不為人知的内家高手,可是彼此走近後便嗅到對方身上一股濃烈酒氣,當即便有了然,這小子是散力未消呢。
相對于郗二郎尚算客氣的評價,郗愔對庾曼之那個未來的姊夫評價可要更加不客氣得多:“雖未有幸,但卻常聞故中書高标雅度,冠于江東。年前我也曾過江有見庾道安,雖是喪居,仍能恬淡自安,斂性甯神,可度一二故中書風采。未意同生庭門之内,人物竟是如此殊異,讓人深有惋惜!”
饒是沈哲子也算有些氣量,聽到郗愔一副不齒于庾曼之的口吻,臉色也是陡然沉了下來,冷笑兩聲,雖不說話,神态間的不滿已經畢露無遺。如果說庾曼之是有些犯二,那麼郗鑒這個兒子簡直就是個腦殘,兩家聯姻自有不得不如此的道理,庾曼之就算是一堆臭狗屎,你郗家也要捏着鼻子吃下去,說這些,有什麼資格!
那郗二郎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拉着沈哲子去遊覽堡壘。
郗愔這裡尚不覺得自己言語有失,眼見沈哲子與自家堂兄行往旁處,便也大袖飄飄闊步追上,對沈哲子說道:“我對驸馬也是久仰大名,前日江南匆匆一見,不曾長叙。今日再得相見,正有諸多問題想讨教一二。”
沈哲子聽到郗愔這麼說,心内倒是一奇。這個郗愔很明顯懷着一顆熾熱的名士之心,可是自己雖然人望不低,但卻多是事功得名,名士圈子裡反而沒有太高的評價。倒不知這小子追攆上來,要請教什麼問題。
郗愔見沈哲子停下來,便迎上去笑語道:“我素來有聞,驸馬之家向來禮奉師君。我也忝為壇下教徒,所奉雖非一家,追溯卻是同源。常常好奇吳宗之說較之江北法傳有何異同,驸馬今日為客于此,可否同席深論?”
沈哲子自诩腦筋算是轉得快,可是聽到郗愔這話,仍然感覺思路有些卡殼。錯愕半晌才反應過來,繼而便幾乎要忍不住對郗愔豎一豎大拇指。他如今在江東也不算寂寂無名之輩,求見者即便不言如過江之鲫,那也相差無幾。可是求見他的人雖然多,但是要跟他探讨宗教問題的卻僅此一例。
沈哲子轉頭凝望郗愔片刻,真想砸開這小子腦殼看看裡面到底裝着什麼東西。不過終究是做客于此,态度倒也不好過分冒犯,隻是擺手道:“方回兄此問,倒是讓我愕然。我家雖然不乏禮敬師君,但也隻是從俗随禮而已,實在難悉深意。”
“驸馬過謙了!禮敬之家,福澤長遠。驸馬你家早年、唉,舊事不論,如今尊府高鳴于時下,恍如得天深眷。實不相瞞,就連我的承箓師君盧師君,都想邀見驸馬辯析玄義……”
郗愔見沈哲子婉拒,還是不肯罷休,上前拉住沈哲子袍帶不肯放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沈哲子聽到這話,對這郗愔不免更加另眼相看,他家驟顯于時局之内,自然引得各方側目,怎樣的說法都有。但是像郗愔這樣,認為他家是求得神多、自得神佑,如此清奇的角度,實在是讓人咂舌。
那郗二郎站在旁邊,聽到堂弟滿嘴的口無遮攔,也真是羞不可當,連忙上前制止力勸:“驸馬遠來,舟車勞頓,方回怎可窮迫失禮。即便要作深談,也該讓驸馬暫歇養神。”
“那真是我失禮,請驸馬不要介懷。那麼我就先告辭,驸馬安心休息,來日再來請教。”
聽到堂兄的話,郗愔尴尬一笑,對沈哲子施禮緻歉,然後灑然推開。
望着郗愔在寒風中大袖舞蕩的單薄身影,沈哲子也真是不得不感慨,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所謂二郗讒道,他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郗二郎勸走了堂弟,再轉過頭來後也是滿臉的尴尬,對沈哲子連連緻歉:“方回癡于法說,言行或是出于禮外,其實心迹坦然,還請驸馬不要見怪。”
“或因其癡,獨守意趣。我等俗流,未可深悉。”
沈哲子聞言後滿臉假笑道,心裡則不免感慨,如果郗家次郎也是此态,郗鑒也真的算是後繼無人。這種小腳老太太的見識,也是幸生在權宗門戶,若是尋常人家,在這樣一個世道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之數。
有了郗愔這一打岔,郗二郎也沒有閑心再引領沈哲子遊覽堡壘,将他領到了住處又寒暄一番,交代一下後日迎親的事宜,然後便告辭離開。
郗二郎這裡剛剛離開,沈哲子住處便有人登門求見,乃是廣陵參軍曹納,也就是沈哲子在都中所收的門生曹立之父。
曹納年在四十歲許,或因北地風霜侵擾太烈,鬓發已經略有灰白,雖然身穿氅衣時服,但神态舉止卻有幾分老農姿态。倒不是說粗鄙,而是不乏質樸,不像是一個聚衆一方的軍頭。
這曹納入内求見,執禮也算恭謹,落座後便對沈哲子欠身說道:“小兒家信來告,常言在都内多得驸馬照拂,合家俱是感激,隻是身系職任,一直不能抽身前往拜謝。幸在驸馬至于此鄉,末将也是翹首久待,渴于一見。”
“曹将軍不必多禮,你等邊臣,戍鎮衛國,内外方得安然,可謂勞苦功高。令郎知禮性恭,人事練達,我在都内也不乏得其助用。若要言謝,反倒是我要謝一謝曹将軍,教養有方,育成人才,使我受益不淺。”
總算見到了一個正常人,沈哲子對曹納也不乏客氣,笑語說道。
彼此閑談幾句,那曹納才在席中歎息一聲,說道:“小兒忝為驸馬門生,在驸馬面前,末将也就不作虛言。其實今次遣用小兒入都,也真是迫不得已。我等邊卒自是忠肝義膽拜于王道,可憾台内諸公久不垂望。寒家一戶榮辱何惜,隻是深痛所部兒郎不乏戮力殺敵之功,但卻不能達于時聞……”
聽到曹納這番感慨,沈哲子不免默然。此言雖然不乏美飾他家冒認祖宗的用心,但何嘗不是言中時弊。朝廷薄視戍邊之将,傳統由來已久,幾乎已經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因為離心重,所以不得信任。因為不得信任,所以離心更重。
如今江北衆多邊将,或多或少都是左右搖擺的騎牆派。如曹家這種苦心鑽營想要冒認一個祖宗以獲取在江東立足空間的人家,已經算是難得的忠心。
“台内如今事權重割,舊态不複。曹将軍倒也不必長憂于此,來日必将用事于北,你等久鎮良臣,俱能得用!”
對于曹納的自辯抱怨,沈哲子也隻能這麼安慰。
“隻恐權門弄奸之心不死!”
對于都中的人事動态,曹納自然也有耳聞,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便又皺眉歎息道:“今日來見驸馬,也是鬥膽進言。如今廣陵不乏暗潮,顧君孝到鎮以來,不乏約見各家,末将也在受邀之列。若非深知其所事者難于共謀,恐将為其所惑。”
沈哲子聽曹納這麼說,眉頭便不免蹙起。顧和雖然是吳人,但卻一路都受王導舉用,這不是什麼秘密。其人擔任郗鑒的長史,目的自然不會單純。但動作這麼大,就不怕引起郗鑒的反感?
曹納告訴自己這些,當然不是為了要讓他有所防備。畢竟廣陵乃是郗鑒的地盤,就算要防備、要反擊,都是郗鑒的事情,也輪不到沈哲子越俎代庖、說三道四。
略加沉吟之後,沈哲子也隻能感慨這些邊地的塢壁主們終日掙紮在存亡之間,對于危險的感知也實在敏銳,乃至于到了患得患失的程度。廣陵這裡剛剛有些異動,各自便開始了應變的準備。
這個曹納看似淳樸如老農,但其實心思細膩得很,看出了青徐人家有要将郗鑒取而代之的意思,馬上便開始未雨綢缪。告知這些,除了示好之餘,應該也是希望沈哲子身後的吳中人家能夠阻止青徐人家圖謀廣陵。畢竟他家因為認親之事,與青徐人家難免有些尴尬。假使郗鑒真的被取代,很有可能遭受清洗。
“郗公德高望隆,人心所向,國柱幹城,輕易難撼。”
沈哲子講到這裡,心念突然一動,說道:“既然曹将軍坦誠有告,那我也不妨與你直言。台中事權轉移,諸公不乏大望。荊州陶公已經整兵用事,将要圖于襄陽。而西面庾豫州,也是銜恨待發,将施舊略。我良友杜道晖屯于塗中,正是為此預置。雨雲厚積,将要傾盆而落,大事驟顯,眼見可期。”
曹納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臉色已是變幻不定。能夠在這個世道立足,他自然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但如果說通悉大勢的變化,則又言過其實,根本沒有那個視野。沈哲子所描繪出來的,乃是一個内外一心,将要大舉用兵于江北的局面,這正是武人能夠得顯的機會啊!
誠然此世多鄙武事,但并不意味着武人就全無出頭之日。雄踞分陝重鎮的陶侃,前幾年病逝的劉遐,還有作亂被誅的蘇峻,那可都是武事得進的佼佼者!
曹納在席中默坐良久,才勉強消化掉沈哲子言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然後才對沈哲子拱手道:“小兒在都内能得驸馬庇用,我家實在承惠良多。來日若有遣用,一紙相召,絕不敢辭!”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着點頭,眼下他家與郗鑒關系也算不錯,但這并不妨礙他挖郗鑒的牆角。人都有求進心,來日各地邊鎮都有進圖,但郗鑒這裡受到青徐人家掣肘,即便進望,也肯定會有所保留,不能提供太多的機會。
曹納這麼說,等于在表态,假使來日沈哲子能夠節督江北衆軍,他是願意到沈哲子麾下來任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