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邃這段時間,過得真不算輕松,當然主要還是來自内心裡的煎熬。
比死更可怕的便是等死,特别是當周遭人幾乎已經達成一種共識,認為你必死無疑的時候,那種日子簡直每時每刻都是一種折磨。
石邃并不是一個能夠安于待死的人,否則便不至于釀生之前那一場禍亂。可眼下的他,不等死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已經完全沒有了自保的力量。原本恃之作亂的東宮力士與雜胡義從,早在之前那場禍亂中損失殆盡,沒有了足夠的力量時,他的兇焰便再也無從伸張。
當然石邃也不是沒有做過努力,比如求神拜佛。
他幾次去拜訪仍被奉養在宮中的大和尚佛圖澄,認真請教、這些胡佛番神本就不是中國固有,也不會教人人倫綱常,反而鼓勵人破家絕親的奉法,他父親正是因為殘殺先主血脈、大悖于人倫,已經自絕于諸夏先賢哲王的教義,擔心會遭到如晉國中朝那些宗藩一樣的報應,所以才禮奉這些邪神番佛,究竟又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庇護?
石邃很好奇這些番佛神通究竟多強,因為他是眼見先主石勒噬主而壯又禮奉沙門,但最終還是遭到了報應,所以他懷疑他父親石虎大概也難受到真正的護佑。
當然眼下的他,是沒有心情去關心旁人際遇如何,提問種種最終引申出來的一個問題,那就是他需要付出多少的誠意,才能換得這些番佛包庇他成就冒頓功業?
佛圖澄雖然久處虜庭,但卻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在聽到石邃此類狼子野心之輩諸多王八蛋理論,索性自持閉口禅,一言不發。石邃其人,就是有這樣奇妙能力,常人哪怕僅僅與他同處一室,時間久了都會覺得自己已經被玷污的污濁不堪。
沒能求到沙門神佛庇護,石邃心中失落自不待言,也是因為他眼下實在已經乏力,否則怎麼能容忍大和尚佛圖澄如此無視于他。
但事情似乎漸漸又有轉機,首先便是主上派回襄國的前鋒石闵,也并未對他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舉動,至于石闵與石遵勾結在一起,打着他的幌子為自己張羅羽翼,這一點石邃也是清楚的,但他那時還憂心于主上究竟會不會殺他,強忍不發已經算是對石闵的一種讨好,希望對方能夠在關鍵時刻拉上一把。
之後則就是主上行程緩慢,遲遲都不返回襄國,但幾次使者快馬歸都、抄沒一些大臣門戶,也都無涉于石邃。
這不免漸漸讓石邃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主上對他雖然不乏失望,但也并沒有完全的放棄掉。特别是在他看來,諸子之中唯石宣才堪是他的對手,如今石宣已經被主上用殘忍手段殺掉,那麼自己得活的幾率自然大增。
正如他自己所言,否則大好家業又托何人?
不獨石邃有了這樣的錯覺,就連石涉歸等羯胡耆老們,在主上遲遲不表态對太子處置如何的時候,也都隐隐覺得主上應該是不舍得放棄這個培養多年的繼承人。目下國中正是多事之秋,若再殺了太子,窮添這樣的變數,自是弊大于利。
正因如此,這些人便也一改先前對石邃的冷漠,轉頭又湊了上去。石遵那個小王八蛋不太靠譜,眼見他們無力阻截晉軍南歸便将他們甩在一邊,轉而與石闵這種後起少壯混在一起,也讓他們大感失落與羞惱,但也無力報複。
但事實上,石邃對這群老家夥也不怎麼看得上眼,隻是眼下他勢力已經窮困到極點,也隻能來者不拒。當主上诏命傳來令他擒拿石宣家眷并出迎儀駕的時候,他真正想起的還是石遵與石闵所經營起的這股力量。
但這兩個刁豎之膽大、公然反抗石邃,還是讓他大感意外并惱怒不已。隻是眼下的他,尚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惶恐,此際更加不敢怠慢了主上的命令,沒有時間深究下去,隻能于營外恨恨宣告待稍後見到主上後,必請主上誅殺這兩個私蓄甲兵、目無尊長的刁豎,而後才有些不甘心的悻悻離開。
沒能勒取到石遵他們的私部,石邃隻能再仰仗襄城公石涉歸等人,讓他們出盡家财、部曲,總算張羅起一直規模尚算可觀的迎駕隊伍。
至于石宣的家眷,其實早在之前便已經被石邃派人擒捉、誅殺一空,屍骨都已經不知被抛到了何處。
但石邃自有辦法,他按照石宣家眷模樣,在城内與宮中搜索體态、樣貌相近者,再殺一通,之後毀其面容,将所有屍體都裝在一副大棺材中,便率領着迎駕隊伍興沖沖離開襄國往迎主上去了。
石虎的儀駕盡管行程緩慢,但在經過大半個月之後,距離襄國也已經不遠,其前路儀仗隊伍距離襄國已經不過十數裡的距離。
所以石邃出行未久,便遇上了前路儀駕。此刻的石邃,少了幾分倨傲,屈尊纡貴親自行入營伍召來那率隊的将主,臉上挂着淡笑問道:“青奴,主上儀駕将在何日抵都?我思父如疾,已經忍耐不住要趨行跪拜了。”
這一路禁衛率隊将主是一個少年英壯、俊朗魁梧的弱冠年輕人,其人名為祖青,乃是已故北伐名将祖逖從子、祖約的少子。祖約多年前便已經病逝于河北,這少子遂被石虎收養,如今也已經少壯長成,被石虎任命為中軍禁衛将領。
石邃雖然姿态親昵,祖青卻仍執禮恭謹,下馬禮拜而後說道:“主上行程,末将不敢私論,但臨行前上诏也有指示,請太子殿下于城外督造行營,以待儀駕入宿。其餘事務,之後再傳诏示令。”
若按照往年脾性,石邃才沒有耐心在郊野枯等,哪怕所等的人是他的君父。但眼下對他而言,隻要主上不對他流露惡意,便是最大的好消息,至于有什麼遣用吩咐,又哪裡敢抗拒抵觸。
于是石邃便開始熱心的在襄國城周遭尋找開闊地帶,并喝令城中生民齊齊上陣,為了追趕工期,甚至就連那些權貴人家家眷們都被他呼喝驅趕上工場。
短短四五天時間内,一座規模宏大的行營已經初見端倪,其中許多用材,幹脆就是拆除了建德宮殘餘宮舍。
而一些用于彰顯威儀的石雕牛馬并鼓器之類,因為這麼短時間趕工也難完成,索性直接将先主石勒的陵寝拆了挪用至此。這會兒石邃倒是很有幾分輕重緩急的認識,論及關系親厚,叔爺爺總比不上親老子,更何況眼下他一條小命還在那位親老子手裡捏着呢。
而這幾日時間裡,少年禁衛将軍祖青全程陪同,并派人将石邃言行種種包括與城中哪家權貴的來往密切俱都記載在冊,每夜派人送往距離襄國越來越近的主上行營。
如是,到了第六天的傍晚,一份新的诏令送抵這一處行營中,但卻并不是給已經望眼欲穿的石邃,而是秘密送抵祖青手中。
這一日仍是尋常,結束了一天的監工後,太子石邃又如往常一般邀請祖青一同進餐,順便打聽主上行程如何。而祖青也是照例的拒絕,隻是用餐之後,他并未如往常一般巡營,而是獨坐營舍中靜默磨劍。
“阿郎,三更天了。”
夜靜之際,一名祖氏老人行入營舍,低聲說道。
祖青聞言後便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牌位端正擺在案上,大拜之禮匍匐在下,口中則呢喃道:“阿爺,兒子無能,不能堂皇殺賊,隻能借勢複仇。家門大辱不知何日才能清白于世,但隻要一息仍存,兒誓不病死榻上……”
說罷,他整衣而起,被甲行出,外間已有數百甲士默然而立,他行入伍中低聲道:“太子夜宿何處?另近日凡與太子親近門戶、主上羅列必除者,絕不可有遺漏!動手!”
一聲令下之後,除此祖青身前數百甲衆,夜幕中又有大大小小的隊伍自營舍中穿行而出,繼而便四散于夜幕之内。
太子石邃近來很少早眠,歸根到底,隻要主上一日不明确表态究竟要如何處置他,他便不能完全的安心。這一夜同樣如此,盡管夜已經極深,但他仍然了無睡意,廳室中燭火通明,廳下自有勒取自權貴門戶的女眷在翩然起舞,石邃隻是一手托腮,怔怔出神。
突然廳室中傳來一陣喧嘩聲,石邃心中頓生煩躁,抓起手中金杖驅退那些伶人,而後便大步行出。剛剛走到廊下,他便見祖青正率數百甲兵向此行來,至于他安排在外的護衛,則早已經被驅趕到了一邊包圍起來。
“青……祖、祖将軍這是……”
石邃眼見此幕,心中已是悚然一驚,額頭上汗水頓時涔涔湧出。然而這會兒祖青早已經沖至他面前,擡起腿來一腳便踹在他兇膛上,石邃整個人便倒飛起來,跌回廳室之中。
“祖青,你敢害我?我是主上……是主上、主上要殺我?老狗奸詐,竟然詐我……”
石邃總算沒有太糊塗,跌落在地後掙紮起身,很快便反應過來,張嘴便破口大罵起來。
祖青昂然上前,佩劍還未出鞘便揮打在石邃的臉頰,便又将其人抽倒在地。石邃舊年或是不乏勇壯,但養尊處優多年,又哪裡是祖青這種禁衛少壯戰将的對手,之後還要掙紮搏擊,卻很快便被祖青拳腳揮打在地,最終隻能繼續破口大罵,既罵祖青這個助纣為虐的惡奴,也罵他那個明明給了他希望、卻又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父親。
待到石邃徹底不能再起身,祖青才行上前,一腳踏在石邃脖頸處,使他諸多污言穢語再難吐出,而後轉首從部下手中接過一副鐵鈎,叩開石邃的牙關,以鐵鈎将其舌頭生生拔出,之後拿起石邃那金杖,親手将其手足關節俱都敲碎。
石邃此際已是痛得渾身抽搐,滿口含血,但一時還未有氣絕,祖青這才行上前去,俯身湊在石邃耳邊低語道:“你父仍是憐你,囑我給你一個痛快。但是,當年若非你諸多施虐,我父不至于含辱猝死,此番折磨,用心品嘗。”
此時廳室中十數人,俱是南北追随祖氏年久的忠誠部曲,聽到祖青言及舊主之死,一個個也都眼眶泛紅。至于石邃,這會兒早被傷痛折磨得喪失視聽,整個人都如浴血的泥鳅一般在地上抽搐扭曲。
說完之後,祖青便将已經手足殘廢的石邃丢在原處,率衆退出,命人釘死此處廳室門窗通道,不許閑雜人等入内冒犯尊者遺骸,又喝令将周遭太子部衆一概斬殺。
如是一直等到天亮,各路人馬陸續歸報戰果,祖青仰觀天色,然後才歎息道:“主上雖令送歸太子骸骨,但我等爪牙之衆又豈忍主上再觸景傷情……”
随其一聲令下,諸多火種投入這一處廳室,待到大火将此處焚燒一空,祖青才又命人入此灰燼中随手抓起幾捧灰燼裝入瓦罐,連帶那些權貴如襄城公石涉歸之流的屍骨,一并送給将要歸來的儀駕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