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着那在席中仍然垂首隐作啜泣的慕容恪,沈哲子也真是不得不感慨其人确是不凡,難怪溫放之此前對他多有稱許。
最起碼在沈哲子看來,他并不因為這個慕容恪的匍匐乞憐而有輕視,反而更加高看幾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脾氣,這是源于對自己的自信。但有脾氣并不意味着端架子,誰都有弱勢困頓的時候,在有需要的時候将自己深按進塵埃裡,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沈哲子現在的确是有了高坐堂上聽人求告的地位,但他也不是生來就如此,尤其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最初那段時間裡,為了求見老師紀瞻一面,用盡手段、撒潑打滾;被庾亮脅迫進入台城,性命都不由自主。不獨要當孫子,還是頭顱随時要提在手中的那種孫子。
而這個慕容恪,依照溫放之這段時間觀察所得,處境較之當年的沈哲子還要惡劣。當年的沈家雖然遊走在萬劫不複的邊緣,但最起碼沈哲子背後有着整個家族為後盾,尤其老爹對他的信賴支持更是無以複加。
可是這個慕容恪,其實已經可以說是山窮水盡。像是封弈等人在面對他的強勢逼迫的時候,甚至還有底氣稍作抵抗,哪怕自己身死淮南,最起碼慕容皝會更加善待他們留在遼東的族人們。
可是慕容恪卻實在沒有要強資格,他就算是死也隻能是毫無意義的死。就算不死在淮南,回到遼地之後,也不會得到父兄善待,或許還要更加凄涼。他唯一生機所在就是要促成這一次的合作,而且要用一種不失體面的方式。
是的,這種搖尾乞憐的姿态,慕容恪可以做,封弈他們則不可以。慕容恪還有一點孝義加持,封弈他們如果要靠自我貶低才能獲取合作的話,首先是對自我的否定,其次慕容皝也未必就容許他們用這種屈辱方式。
慕容恪能夠做出這一舉動并不出奇,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将利弊權衡透徹然後再快速做出反應,則就很出色了。
所以沈哲子也就不吝誇獎,給予慕容恪一個頗高的評價。
但是沈大都督的言語擡舉,卻讓慕容恪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明白自己被吹捧的越高,便越需要依附于淮南,若是返回遼地則更加不為兄弟相容,更重要的是封弈他們這些屬臣對他的怨念也就越大。因為慕容恪的德才高低,可以說是通過他們的無能反襯出來。
随着沈哲子的态度轉為緩和,宴會繼續進行,但氛圍可以說是尴尬無比。因為沈大都督的美言推崇,慕容恪自然成了宴席中的焦點。
至于封弈等人則是如坐針氈,此前他們若能強項而不畏壓迫,尚還有氣節可誇,可是現在事情分明已經有了轉機,他們若還厲言交惡,那就是意氣用事,愚蠢的選擇。
不過幸好,在宴席的後半段淮南都督府總算給了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複。沈哲子在席中親自表态,對遼地的支援将會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便是直接的軍事支持,接下來都督府将會以黃河為起點,繼續向河北發動攻勢。一旦石趙南面變得不再平靜,石虎也不敢再将大量兵力用于幽、平之間。雖然還談不上徹底解決遼地兵患,但也算大大緩解了慕容氏的覆亡之危。
其次便是名位上的支持,慕容氏遼東郡公的爵位和平州刺史的官職,沈哲子表态願意奏于台中請複,但像是大單于的封号還有承制封拜這樣的超規格待遇,則就不要指望了。這等于是将慕容氏從原本的建藩地位,一下子給壓到普通方鎮的位置上。
第三便是進行正式的商貿往來,慕容氏可以集合遼地本身物産與淮南進行通商往來,将淮南物貨取用到當地。
當然,淮南對于慕容氏也不是沒有要求,而且頗為苛刻。
首先自然就是入質了,這一點雖然不會明于條文,但卻是必須要做到的。這也沒有什麼可争執的,當慕容恪被選派為使,慕容皝便已經予以默認。
其次便是慕容皝必須要向江東朝廷上表請罪并宣明與石趙誓不兩立、頑抗到底的決心,與石趙誓不兩立那沒什麼好說的,屠刀都要架到脖子上,基本上已經沒有了媾和的可能。而且這話慕容家也不是說過一次兩次,時過境遷後該要如何那還要具體對待。
但是關于請罪一節,封弈等人卻是頗有微詞,為何請罪,所請何罪?當然這也隻是一個面子問題,必要時候不是不能讓步。
還有一點讓封弈等人無法接受的,那就是淮南都督府要求慕容氏出兵提供一個用于通商的口岸,地點也有了選擇,那就是位于遼東半島的馬石津,由淮南選派官員直接進行治理。而馬石津,即就是後世的旅順港。
老實說,封弈等人早就想到此行并不輕松,淮南肯定會以勢壓人,但卻沒想到條件居然苛刻到這一步。尤其是最後淮南要求直管馬石津,這不啻于直接在遼地安置一個前哨基地啊!
雖然淮南方面說的很好聽,在軍事、名位、物貨上全面支持慕容氏。但若真的仔細分析一下,這三個條件水分都極大。
首先,淮南出不出兵,出兵規模多大,究竟能不能夠給石趙帶來實質性的牽制,這都是未知之數。
至于名位問題則更可笑,這些爵位、官職本身就是慕容皝的父親慕容廆在世時,由晉廷親自派人冊封的,無罪而奪本就是朝廷的不對。
現在隻是将原本屬于慕容家的名位再次還回去,而且其中最重要的幾項都被砍掉了,這也有臉說是大力支持?簡直就是在将慕容家當溺器,用的時候拎出來,不用的時候丢一邊。
人石虎還直接許諾王爵,雖然事實證明也是坑,但這懸殊也太大了。淮南也是一樣在坑人啊,甚至直接從名位上剝奪了慕容家藩屬的地位,而将之視作一塊飛地州郡。
最後的商貿問題,那就完全是在開涮了。我拿漫山遍野的石頭樹根買你米糧甲刀,你賣嗎?遼地現在墾荒糊口都艱難,又能拿出多少物貨交易?
講了這麼多,就是淮南一點實質性的東西都不拿出來,反要從遼地割走一個馬石津,這叫合作?
而淮南方面也是振振有詞,遼地物産瘠薄,所謂的通商本身就是在資助你們,要求你們提供一個交易場地難道不合理?
而且所要求的馬石津,眼下還在慕容仁手裡控制着,肯跟你們這些慕容皝的屬下談,已經是給了很大的面子。否則,完全可以不搭理你們。可是你們連這種慷他人之慨的要求都不答應,那還有什麼可談的?
雙方就這麼争執下來,彼此都覺得對方實在乏甚誠意,自然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是能夠頃刻立就,眼見着将要談僵,彼此俱都克制,約定來日再議。
封弈等人倒是不甘心就這麼中止下來,畢竟下一次淮南重要僚屬齊聚一堂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而且他們也實在沒有時間磨下去。但淮南的條件實在太苛刻,就算勉強立約,回去沒有辦法交待。
待到散席之後,沈哲子卻并沒有即刻放走慕容恪,而是将他留下來又說幾句閑話,順便又送給他一部早年在都中編撰的《世說新語》,笑語說道:“慕容郎雖然出于邊荒,但雅質不遜天中同侪,這實在讓人稱奇。此數卷《世語》,還是往年我在都下未曾北上曆險時集于同趣時流共錄遠近名流風度逸事,雖然不入經典,但若能擇賢而法,也能與人稱善。”
慕容恪自然連忙躬身雙手接過,又不免再次感謝大都督垂青關照。
“慕容郎頻頻謝我,其實我也是不乏慚愧。此前你于席上情摯陳言,其實我也是深有所感,不願見此忠誠無有所應。但是艱行至此如我,也不得不感慨世事艱深,泰半不得已。尤其我臨于此位,更難做什麼恣意舉動。于你号求,也隻能私助甲杖器械五百具。至于其他,還是需要兩方互作忍讓,就連我也不能專擅而命啊。”
慕容恪聽到這裡,不免更加喜出望外,明白自己這一次算是賭對了。無論今次合作結果談成怎麼樣,他自己目的算是已經達成。
不過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在這位看似宏量實則精明的大都督面前有什麼置身于外的放松,還是垂首哽咽道:“小子何幸,竟得大都督垂愛至此!伧卒之中,未必無有忠義,若非親長宗族眼下俱都危極待助,不敢自作謀身。否則必以殘軀投效大都督,為王事傾盡薄力!”
“志氣可嘉,會有機會的。王道堂皇,又怎麼會将仁人志士拒之于外。”
沈哲子聞言後笑語一聲,然後便先起身離開。
溫放之又行來,對慕容恪做道喜狀,笑語道:“大都督向來雅重少賢,玄恭你能得入所望,顯途已是可期啊!”
慕容恪聽到這話,便也連忙再謙辭幾句,然後才在溫放之陪同下返回館舍。待到進入了館舍,看到一座廳堂裡仍是燈火通明,顯然封弈等人正在通宵議事。
他心内暗歎一聲,便也硬着頭皮行了過去。雖然封弈等人對于他這個業已失勢的少主未必有多看重,但他今天那番貿然舉動總要有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