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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8朱門惡客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847 2024-01-31 01:10

  寵妾滅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别的朝代有沒有此例,但在門第婚盛行的時下,這絕對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後世王獻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備受争議诟病。更不要說為了區區一個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殺正妻!

  越是難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離的憤怒!哪怕他自己并沒有什麼門第觀念,但時下風氣如此,可見在朱貢心目中對沈家蔑視到何等程度!

  單憑這一句話,沈哲子今天就算殺了朱貢,吳郡朱氏都不敢放一個屁!

  他長身而起,自腰際抽出一柄短劍。時下士人并無佩劍習氣,這是他在被庾亮強逼入宮後養成的一個習慣,但凡外出,身邊總佩兵器以作防身。就算實際用處不大,心裡也會踏實一些。

  手提短劍,沈哲子緩緩步出廳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劉猛何在?”

  亂糟糟的前庭中,頓時響起一陣打殺聲,過了沒有幾息,那叫嚣着要杖殺正妻的朱貢還沒有露面,已經有數道人影翻越牆頭疾沖而來:“郎君勿驚,劉猛在此!”

  劉猛等幾名龍溪卒守住沈哲子身邊,各自擎出随身兵刃,虎視眈眈!

  這會兒,跨院門口才湧進一群人來,一群仆從簇擁着一個大袖飄飄,袒露兇膛的中年男人。這中年人生得眼狹臉長,并不符合時下人“美儀容”的審美意趣,頭發挽成散髻垂在腦後,步履踉跄,滿臉醉态,身後便緊跟着臉上尚有掌印殘留的蔡娥,看來便是此家主人朱貢。

  朱貢在外宴飲歸來,熏熏然自得之際,便見到愛妾蔡娥捧着臉于門下哀哭,一問之下,才知家中悍妻招來母家之人竟要打殺他的愛妾!若非家中奴仆回護,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時眼前嬌娃已成一坨爛肉!

  聽到蔡娥的哭訴,朱貢心中怒火當即便沖垮理智。他心内對這悍妻不滿之情由來已久,憑他吳郡朱氏清望高門,肯娶這土豪沈氏之女,已經是天大恩典。

  這婦人姿容如何且不說,性情卻難稱溫婉。人言出嫁從夫,這婦人卻仗着母家權勢,一應妝奁死死攥在手中,他這個為夫者都不得插手,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異夢,豈是為人―妻者該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貢尚能容忍幾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許還不清楚,朱貢卻深知吳興沈家看似興旺,實則厄難纏身。他心中這口惡氣怎麼還能忍住,一定要借這個機會狠狠教訓這個悍妻,讓沈充明白今時早已不同往日!

  懷揣這種心情,接着醉意,朱貢叫嚷着沖進内宅來,旋即便看到幾名悍卒刀劍出鞘遙指自己,殺氣騰騰的模樣。這讓他醉意略減,旋即便更增羞惱,跳腳大罵道:“狗膽匹夫,竟敢在我家中逞武?你們莫非還要殺我不成?哈,吳興沈氏,好大的威風殺氣!”

  沈哲子亦冷笑一聲,朗聲道:“殺氣自然是有的,隻是不及朱明府威風。敢為人之莫能為,朱明府也算世間獨一勇士!隻是人多嘈雜,請你把剛才話再喊一遍!”

  眼見一個少年出聲,朱貢微微一愣,待聽到沈哲子的話語,心内略一沉吟,臉色便登時耷拉下來,心知怒極失言。氣勢頓時消散大半,語調也放緩一些:“夫妻帷中戲言,豈能當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這般姿态,這是什麼禮數?”

  “吳興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風肅整,不知何為戲言,請明府複言一次!”

  沈哲子闆着臉,語調仍是冷淡。

  朱貢說了不該說的話,心中本已氣虛,此時被一少年窮究不舍,更顯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認錯,卻又怎麼甘心,尤其心内對沈家輕視已久,再見對方僅隻數人,自家宅中卻有部曲百餘,怒意滋生得酒氣發散,頓時便有惡意湧上心頭來:“我便說了,那又如何?那惡婦入我家門,桀骜不馴,又無大婦容人之量!吳興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豈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彈劍,站在廊下垂首望向朱貢,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請明府傾聽!”

  他蓦地退回一步,大聲道:“龍溪卒聽令,各自突圍,不必護我!但有一人沖出,引人來殺絕朱氏滿門!”

  “這、這……”

  聽到“龍溪卒”之名,朱貢隻覺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厮混良久,何嘗不知龍溪卒實力,若這些人固守于此,尚可一網打盡不洩露内情,日後彼此交涉還能諸多推诿。但這些人若決意突圍,憑他手下部曲,卻難盡數攔截!

  朱貢萬萬沒想到這沈家少年如此果決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顧都要讓朱家滿門陪葬!

  憑他這點家底,又怎麼扛得住殺性大起的沈家,眼見那幾名龍溪卒已經領命各自散開,再重的酒意殺意這會兒也清醒大半,若真讓人這麼沖出去,哪怕他并無殺心到時候也百口莫辯,忙不疊揮手叫嚷:“我無惡意……誤會……”

  喊叫聲剛剛脫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氣急攻心下,朱貢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後方。

  “啊!”

  朱貢身後那美婦蔡娥驚聲尖叫,至于朱家仆從皆手忙腳亂沖到那裡扶起昏厥的朱貢,局面一時間混亂不堪。

  劉猛見狀,示意兩人飛躍出牆外,然後才率領剩餘護衛又返回來,簇擁着沈哲子返回廳堂,守住了門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門内,聽到外間諸多嘈雜人聲,其中一人喊道:“主人散氣郁結,快去取酒來!”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明白這朱貢态度為何如此癫狂,飲酒加服散,難怪口不擇言。

  外間的亂局他不再理會,折轉回來,看到姑母已經收住哭聲,隻是臉色略顯慘淡。夫妻失和,至于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是知道絕不能讓姑母再留在朱家,便上前說道:“姑母,你先跟侄兒回武康去,事後再如何處理,都可從長計議。”

  沈氏面色凄慘道:“我對這家,已無眷戀,隻是心中尚憂你兩表兄,才苦捱歲月。朱貢對我懷怨,隻因妝奁一事,彼此早有龃龉。他寵愛何人,我才不理。隻是那蔡娥可厭,受其煽動屢惡言向我……”

  聽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講述,沈哲子對這朱家内宅亂事有了一個大概了解。看來根結還是财貨惹出來,所謂寵妾滅妻,不過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費,被朱貢拿來羞辱姑母以洩憤。

  但由此也可見朱貢用心之險惡,往更深處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積繼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将姑母嫁妝收入自己囊中。

  這時候,門外又響起叫嚷聲:“拿糯米酒來濟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溫的,速去!”

  聽到叫嚷的熱鬧,沈哲子便推開窗戶,看到朱貢衣衫早已被除盡,整個人赤裸着被人攙扶起來,不斷被牽引着四肢伸縮,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青紅印記交錯,那是寒食散藥力發散殘留下的印記。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體内後需要各種工序徐徐發散,時人認為可以将體内病症随毒性藥力發散掉。發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讓身體流汗,毒性随着汗液排出體外,一旦淤積在身體内排不出來,則就會有性命之憂。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還是飲溫酒發汗。酒度數越高,發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顯然不是好的選擇,而在沒有蒸餾酒的時下,秫米即就是高粱才可釀出度數稍高的酒來。

  因此名士常備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畝必種的作物。會稽孔群曾與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釀酒之用。陶淵明還在為五鬥米折腰做官時,甚至還因為要不要在職田種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發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這個時代沒有蒸餾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腦殼,他真是抱着金大腿在要飯啊!如果自家生産出高度燒酒,還怕沒人賣糧給自家?到時候隻怕要顧客盈門,糧食裝都裝不下!

  一俟想通這個環節,沈哲子心中彷徨盡去,恨不能即刻飛回家去驗證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興奮之情,當即便攙扶姑母走出廳堂,準備離開。

  此時經過一番搶救,朱貢也終于清醒過來,睜開眼第一句便疾聲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攙扶着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貢才終于松一口氣,心道萬幸局勢還沒完全失控,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披上外衫略作遮掩,然後便在仆人攙扶下迎上來,苦着臉對沈氏說道:“夫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多飲誤事,口出妄言,你千萬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歸處。今日之教,銘感五内!”沈哲子冷笑一聲,打斷朱貢的話,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來,他更沒心情跟這家夥虛與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認得你。姑婿無狀,讓你見笑了。”

  朱貢仔細看看沈哲子,這才依稀認出來,心内不免又是一驚。沈哲子時下的名氣,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視之,紀瞻仙去未遠,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徑若由其弟子傳揚出去,那他在吳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當,不敢當!我奉父命,要接姑母歸省回家。明府若無異議,我們便告辭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進模樣,懶得理會這家夥。

  朱貢放低姿态,連番央求,沈哲子隻是不理,讓劉猛等人開出道路。

  眼見如此,朱貢也沉下臉來,冷笑道:“哲子小郎,隻怕你還沒回家,不知家中近況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幹涉,免得我與士居失和。夫人歸省可以,旬日之内必須送回!否則,我與你父再無座談之日!”

  沈哲子聽到這家夥到現在還要威脅,當即便冷笑一聲:“朱門高第,家風迥異于世。今日所見,駭人聽聞,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與明府立約,日後彼此誰人再求往來,須負荊先拜,才得登門!”

  “哼!無知孺子,我自會安坐家中,等你來負荊請罪!”朱貢自覺拿住沈家命門,豈會在這小子面前低頭。沈家無糧過冬,總還要求到自己頭上,也絕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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