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爹的話,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麼。單單這一句話,便透露出許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對沈家已經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鎮的念頭和權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将手伸去那裡,意味如何不須贅言。江州刺史應詹乃是帝黨重臣,庾家既然敢于公然越線,則意味着庾亮已經漸漸擺脫依附于皇權的尴尬處境。庾怿此去,應是為争奪江州方鎮而鋪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并不希望沈家成為帝戚,在這個時節将庾怿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怿與大兄意見相悖。
第三層意思則是在選擇帝婿的問題上,皇後有極大的話語權,而庾怿在某種情況下可能影響到皇後的選擇,所以庾亮在這個時節将其支離建康。
這幾層意思再集合起來引申出的一個含義,便細思極恐,那就是皇帝的處境已經非常惡劣,不獨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權力已經漸漸衰退。
這些隻是沈哲子的猜測,但他現在最好奇的還是自家怎麼能獲得備選帝婿的資格。有實力并不意味着被認可,尤其是在門第婚盛行的時下,若門第不配而貿然求婚,對于被求婚者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陳郡謝氏謝安之父謝裒為子謝石求婚于琅琊諸葛恢,其時謝家謝尚已經得列方鎮,謝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諸葛恢拒絕,就差指着鼻子罵你算什麼東西。一直等到諸葛恢去世,兩家才得以聯姻。
沈家這兩年雖然煊赫一時,但也僅限于吳中而已,若說憑此就能與琅琊王氏、颍川荀氏等世家并列,未免有些過于小觑天下世家。吳郡張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沒有恥于和吳興沈家并列的因素。
就算如錢鳳所言,皇帝心内早已欽定沈氏,也繞不過一幹宗室去,因為這會拉低整個司馬家的婚配标準。說到底,沈家隻是南士,而且還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聽沈哲子提起這個問題,沈充便微微一笑,繼而說道:“我家得列備選,确為當今陛下之意。不過真正得列其中,卻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說着,他便講起當日在通苑中面君種種,臨别之時,皇帝曾有副車虛置之語。帝居正駕,掌副車者号驸馬都尉,自曹魏何晏開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後世以驸馬相稱。
聽到老爹解釋,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這個機會,多賴老爹這個臨時抱佛腳之舉。怪不得吳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詭變之能,關鍵時刻能見微知著,無恥的連執戟護衛這種讒佞舉動都做得出來,面子之類這種身外物簡直說丢就丢。
服散者情緒本就時而亢奮,時而傷感,大起大落,有種異于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發現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征兆,應是已經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經請教過葛洪并時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僥幸沒有即刻斃命,情況也隻會越來越糟,乃是必死的絕症。
垂死之際,人之情緒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舉,皇帝有感于懷,繼而做出這種暗示,确是情理之中。
沈充則歎息道:“當時為此舉,發乎心,發乎利,已不可體察。有此一得,确在意料之外。”
老爹這麼說,沈哲子倒不覺得是什麼推诿之詞。說實話,就連他自己這樣一個滿腹陰謀論的人,眼看着一個頗有中興之态的帝皇漸漸走入窮途末路,心中也是頗為感慨,略有傷感。
略過此節,沈充又說道:“随後西陽王理事宗正,遍覽各家閥閱,我便籌措财貨兩百餘萬錢投獻其門,我家始得備選。”
所謂閥閱,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業,由此來評判門第的高低。無閥閱可覽,哪怕家境再富足,勢位再顯貴,也隻是寒門而已。時下最典型的一個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經執掌荊州分陝之地,無閥閱可覽,無舊勳可追,也僅僅隻是寒素之門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僑門一等,便是閥閱不堪,祖上在舊吳擔任高官者,入晉後并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認。沈哲子的老師紀瞻父祖皆為東吳台省高官,入晉後仍要以寒素入仕。閥閱不備,這是南士在面對僑門時最大的劣勢。
時下并非皇權獨大之時,殿試欽點狀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個寒家子弟不錯,随手一指賜婚,未免過于玄幻。
就算皇帝屬意沈家,如果連覽閥閱這一關都過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閥閱,說有也有,說無也無,有或沒有隻在一念之間,花了兩百萬錢過這一關,仔細算算并不算貴。須知隋唐之後娶一個華而不實的五姓女,價格都不止于此了。
老爹肯花這兩百萬錢,便意味着他也認同錢鳳的觀點,認為自家入選的可能極大。想到這裡,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還算是頗有分量的。
盡管如此,也不能說沈家就笃定能夠入選,還要看皇帝在這其中話語權究竟還有多大。
對此沈充卻不甚樂觀,搖頭道:“我本居于通苑中,備選之後,即刻便被有司參奏不合禮制,所以才搬出來暫住。通苑可直抵內苑,時下苑中迷霧深深,有人不願我這變數居于其畔啊。”
這個問題,就細思極恐了。老爹既然這麼說,大概是察覺到一絲皇帝已被幽禁的迹象!
時下之形勢發展,較之沈哲子所熟悉的曆史已經大相徑庭。但已經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事情,現在仔細咂摸一下,未必沒有參考的價值。
原本的曆史上記載,皇帝司馬紹病重,深居苑中不願見群臣,身邊近幸者隻有宗室南頓王司馬宗等,南頓王密謀作亂,庾亮直接沖入寝宮痛陳利害,請求廢黜司馬宗等人,由自己入輔宮苑,皇帝未允,但卻命令王導、庾亮等輔政之臣輪番入殿宿衛輔佐太子,不久之後皇帝便病逝。
皇帝病逝之後次年,南頓王司馬宗謀反,罪名是陰蓄甲士、暗結豪俠以圖謀不軌,被庾亮命右衛将軍趙胤收而殺之。
對于這段故事,沈哲子的理解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南頓王等執掌禁衛者控制皇帝,庾亮等人退求其次以控制太子。這樣的事态強度已經不遜于一場宮廷政變,最終庾亮等人獲得勝利。而在這個過程中,庾亮能夠直接沖入寝宮,他必然已經在内廷掌握了不少的力量,最起碼能讓他見到皇帝并且确保自身安全。
眼下事态已經不同于固有曆史,南頓王等人已經沒有了節掌禁衛的權力,那麼這個空白,是否已被庾亮取得從而獲得更大的内廷掌控力?
右衛将軍趙胤是王導的人,那麼庾亮的人是誰?
“後軍将軍周谟,庾叔預臨行前私語我,注意此人行蹤迹象,一旦察覺異動,即刻離都,不要逗留!”
沈充語調有些陰郁,心内不乏氣悶。建康城非他主場,因而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沈哲子聞言後沉吟少許,才梳理出一個人際脈絡。後軍将軍周谟乃是周顗周伯仁之弟,兩個兄長皆死于王氏之手。
周顗周伯仁素有賢名,與王導交好,王敦一次為亂時曾在元帝面前為王導仗義而言保住其家人性命。然而王導卻心生誤解,當王敦要殺周顗時沒有出言相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背棄友人,這是一個王導難以抹殺的污點。
周谟與王氏血仇,其兄周顗追贈多賴庾亮之力,轉投庾亮也在情理當中。
庾怿臨行警告,沈哲子倒不覺得事态已經嚴重到那一步。庾亮就算已經掌握了禁衛之實,也絕不敢行什麼悖逆之舉,須知王敦那麼勢大,對于皇帝也隻敢囚禁而不敢弑君。
至于他們父子兩個,則更不必擔心。眼下彼此關系僅僅隻是略有分歧而已,遠未到兵戎相見那麼惡劣。矛盾隻在于庾亮不願讓自家娶公主,而自家卻不想放棄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若因這點小矛盾就揮刀相向,日後誰還敢再跟庾亮混?
況且,就算對他們父子動手,庾亮也拿不到什麼好處,反惹一身麻煩。畢竟,皇帝還未死,隻要一日還未死,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已經被關進籠子裡,他還是皇帝!
比如今次備選帝婿,就可以視為皇帝的一次側面突圍。借宗正覽閥閱,南北世家皆有列席,意味着朝廷願意承認南人世家的閥閱,最起碼已經放開了一個缺口,這對整個南人群體而言,都是一次意義極大的示好。
單憑這一點,皇帝的政治鬥争手段還是要比庾亮高上一個層級,如果不是驟然病倒,命不久矣,庾亮想要擺脫其鉗制,難如登天!
眼下的形勢是,局勢已經危若累卵,建康城中各方都在保持克制,小心翼翼的去達成自己的意圖。
眼下最希望皇帝死的,必然是庾亮無疑,但如果他有弑君之嫌,即刻就要喪失執政合法性。皇帝則小心翼翼試探,借選帝婿進行一次突圍。琅琊王氏也在湊熱鬧,接受到皇帝傳遞的信号,要借此攪亂局勢,以挽回近來頹勢。
說到底,眼下的局勢沒有一家可稱獨大。皇帝布局天下,最終卻是肘腋生患,可算是造化弄人。
雖然今次備選已有數家退出,但若琅琊王氏不退,那沈家的勝算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就算隻剩下他們兩家,時人也絕不會認為沈家子會強過王氏子弟。
一想到這個問題,沈哲子就有點頭疼,這麼大一個世家不要一點臉面,居然下場跟吳興沈家這種新出門戶争搶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