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牆那邊隐有絲竹之聲随夜風傳來,房間内卻是氣氛沉凝,鴉雀無聲。
“大兄,我……”
庾條微微側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雙腿,張開幹澀嘴巴想要解釋幾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臉色,心内一怯,讪讪閉上了嘴巴。
這兩年他雖然常在晉陵為隐爵隐俸之事奔波,偶有閑暇時念及建康繁華,也會來此小住幾日,隻是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隐爵隐俸規模漸大,手中浮财增多後,便在城西南小長幹購置了這一處别業外宅。
這一所宅院占地雖然不大,内裡裝飾卻極為奢華,又豢養了諸多仆從伶人。但因為擔心家人見責,庾條始終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将之當做與一衆資友宴飲享樂之所。今次入都,與沈哲子分别之後,庾條即刻便與人來到了這裡。
孰知宴飲過半,大兄庾亮卻突然到來,這讓庾條又驚又懼。他性情雖有頗多不堪,但父親庾琛去世時年紀尚淺,自幼便跟随長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導約束之下,生平最為畏懼長兄。如今背着兄長搞出這麼多事情,又被抓個現行,未等到庾亮開口,心内已經先怯了一半。
自進入莊園中以來,庾亮便沒有開口說話,沉默冷峻,隻是視線在這莊園中左右遊弋,似是要觀察一個仔細。
“大、大兄,二兄他遠赴豫章任事,怎麼也不知會家中一聲?我今日入都才聞此事,已是趕不及前往送行……”
又過片刻,庾條實在受不了眼下這壓抑的氣氛,強笑說道。隻是眼見大兄視線轉望向自己後,氣息越來越不足,語調漸至低不可聞。他心内忽生出一股羞惱,蓦地擡起頭來大聲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為人父,難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園墅産業都不可?”
聽到庾條這句話,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終于有了一絲生機。他嘴角勾起,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隻是因整個人氣質使然反顯出一點森然,他笑着對庾條說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擔家業的思量,我心甚慰。”
聽到庾亮這麼說,庾條臉色變了一變,神态則有幾分僵硬,半晌後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别業氣惱?”
“我為何要氣惱?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擔當,各有謀算,此為人之常情。你早已過而立,若還一事無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對亡父。”
庾亮感慨一聲,示意庾條移席坐到自己身側來,神态頗為溫和:“若說不滿,終究還是有一點。幼序你于都中置業,這所園墅花費應該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與家人商談?若果然有此必要,錢财短項,大兄應為你補足。”
聽到大兄非但沒有責怪自己,反而如此體諒,庾條已是欣喜若狂。
此時莊園前庭裡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庾條眉頭不禁一皺,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後放浪形骸的資友們觸怒大兄。
不過好在這喧嘩聲隻持續一瞬,過後便又鴉雀無聲,庾條這才松一口氣,繼而對庾亮說道:“不曾知會家中,确是我的不妥。至于錢财花費,大兄不必擔心。我雖沒有任事,但在家中這幾年也并非虛度光陰,與相熟幾家子弟共為貨殖,如今已算小有資财。”
談起自己這兩年的收獲,庾條漸漸眉飛色舞:“我并非有心隐瞞大兄,隻是一來大兄事務繁多,二來商賈終究賤業。大兄多時不曾歸家,不知我家于晉陵之家宅已大為不同……”
庾亮一邊傾聽,一邊微笑颔首,等到庾條描述告一段落,才說道:“家中如此大變,我竟懵然不知。聽幼序講起這些,方覺我之失職。”
“大兄何須自責,這些事情都是我該做的。長兄于外任事,幼弟自當守住門戶,為我家業奔走。”
見大兄對自己态度如此和緩,庾條便漸漸有些忘形:“隻因大兄你生性謹慎克己,我才不敢讓人将這些事報知。德行昭昭雖然足可立世,然則家業流傳終需資财壓倉。若子孫賢才,進則輔君治民,名著史冊,若所傳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結恩鄉裡。進退有據,方為傳家之道。”
這些話語,往常他去尋訪資友時多有談及,今天當着大兄的面,下意識便講出來:“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古賢有教,吾未聞德、财相沖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詐名。愚詐之輩,非我之友!”
“我有華車,則恐道路崎岖;我有美服,則恐風雨驟至;我有廣廈,則恐鄉土不靖;我有令德,則恐教化未及。财達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懼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豈不大治!”
“幼序此論,倒是清趣,出于義理之外,卻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沒想到庾條竟發此論,聽完後不禁略感詫異道,語氣不乏贊許。
聽到大兄開口,庾條卻是悚然一驚,才意識到眼下所面對的可不是那些資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疊将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不敢再張口。
然而庾亮興緻卻不減,繼續和顔悅色笑道:“我亦有聞,時下之京口晉陵頗有奇趣論道傳頌,所言與幼序之語頗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條聽到這話,心内卻是一突,偷眼觀察大兄神色,底氣頗有不足,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候,突然一名略顯年邁的老仆行入廳内,對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經處理妥當了。”
庾亮微微颔首,示意老仆退下,然後才又望向庾條,神情卻有幾分凝重:“幼序,晉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覺。時下非靖平世道,頃刻或有不測之災。你認真答我之問,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見大兄神态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庾條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發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隻是我僑民立足江東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台省中樞?”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禮法,那隐爵隐俸又算是什麼!屯傳邸冶,州郡賦稅,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斂民财!”
講到這裡,庾亮神色已經複歸冷厲,手掌一拍案幾,指着庾條怒喝道:“我聽人言,你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屬實?這其中涉事者多少,财貨往來又有幾何?”
眼見大兄突然之間聲色俱厲,庾條漸覺事态嚴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資友絕無為惡作亂之念……”
“這麼說,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臉色微微一變,繼而漸露一絲疲态:“那麼你認真跟我說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沒有脫身出來的餘地?”
庾條整個臉都哭喪下來:“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處置我等?我等确無作亂之念啊,資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線豈得今日之安穩?舊族南來,家業俱失,昔日世祿之家,而今困蹇異鄉,幾近無米為炊……”
“你還有臉說!無心為惡,才最為可恨!京口流民雜蕪,軍帥林立,就連台中理此都戰戰兢兢,你等绮襦纨袴之輩,不知任事之艱,财帛昏智,竟敢與之為謀,頃刻皮骨無存!”
講到這裡,庾亮臉色已是鐵青,蓦地站起身來,擡腳踢飛那華貴木幾,于廳中往來徘徊片刻,已不知該如何斥責這膽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諸多事務纏身,久在台城分身無暇,盡管對晉陵之事早有耳聞,初時還并未在意,隻以為幾家纨绔一時意動之舉。等台城局勢漸漸穩定,他有時間打理此事時,獲知的情報竟令他幡然色變。
區區一年有餘,涉事者竟達數千,不是僑門舊族子弟,就是聚衆之流民帥!如此浩大聲勢,不管意圖目的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蕩不甯。若非他執掌中書,将此事強行按住,隻怕早已朝野震蕩不甯!
然而最讓他震怒的,則是他這個不成器的兄弟庾條竟似在其中還扮演頗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離心,尚可求同存異,遣出都去。三弟背着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極人臣,面對這種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牽連如此之大,一旦處置不當,整個江東局勢都有可能瞬間糜爛!
最讓他氣惱的則是,眼前這個始作俑者對于後果之嚴重居然半點不覺,尚在這裡窮奢極欲的作樂!
見大兄這般姿态,對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庾條心内先是驚恐,可是漸漸地,他也惱怒起來,緩緩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隻是一個才不堪任,一事無成的庸碌之人。然則士别三日,即當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過往之任誕,而非今日之所為,那不隻小觑了我,更小觑了我身後數千資友!”
“大兄問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脫身而出?”
迎着庾亮幾欲噴火的目光,庾條肅然道:“人皆可退,隻我不能!因為此事由我一人籌劃而起,餘者皆為我之羽翼!憑我這不堪之才,竟能為此浩大偉業,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讓大兄對我刮目相看?”
庾亮見庾條一臉自傲,渾然不知自己闖下多大禍端,已經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尤其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内确實還存幾分僥幸,認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縱然涉事也不可能為其主導,還可抽身出來。此時聽到庾條正色承認,庾亮更覺嘴中發苦,眼前發黑。
此事若處置不當釀成大禍,過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将化為流水,整個家族或許都要遭到滅頂之災!
庾條卻不知大兄心中所想,隻是滿臉凜然道:“王化之下,内外失調,上下亂序,這是台省三公的失職!我為此義事,内充家資,外補王化。京口、晉陵之民,多賴此善法,豈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請自便,我卻不能冷落友人!”
說罷,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進前廳宴會之所,卻發現座中衆人皆噤聲默坐,不免有些詫異,再仔細尋找,卻不見了那位通榻摯友南二郎,便笑問道:“我等尚未盡興,南二郎豈可退場,快将人給我喚來!”
座内衆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聲道:“南二郎酒醉失态,語出不遜,已被尊府家人……”
聽到這話,庾條整個人僵在當場,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