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儒兄,久來不見,體中何如啊?”
會稽山陰治外,自豫章一路行來,風塵仆仆的羊聃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王彬,上前禮見,滿臉笑意盎然。
王彬神情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拱手回禮,說道:“各系國任,分治東西,人情難免有薄。彭祖遠來辛苦,且先入園為你洗塵,待到養足精神,稍後我再陪你歸鎮引薦郡内諸賢。”
羊聃聞言後則大笑一聲,瞧着王彬身邊追随者寥寥無幾,不禁皺眉道:“南鄉僻壤,又有什麼時賢可供一觀。我雖然不是好逐虛奉之人,但世儒兄你單身來接,身後無人景從,可以想見在郡也是多苦。這都不妨,今次我率衆前來,正為世儒兄你長勢,讓這些南貉明白,名門高士絕非宗賊土豪可輕侮!”
王彬聽到這話後,原本臉上還有的幾分虛假笑容都徹底斂去。所謂打人不打臉,他在郡中任上确實沒有什麼亮眼表現,但這羊聃甫一到來便拿這點說事,實在讓他無法接受。
羊聃卻沒察覺到王彬情緒已經變得不好,或者就算察覺到他也并不在意。早年他還覺得王彬也算是個人物,但是如今此人在他眼内,不過虛名詐世之輩而已,全憑家聲和族人的幫襯,才能屢緻高位。
如今他也是坐治豫章大郡,治下同樣不乏豪強,可還不是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由其索取。可是王彬這裡非但不能壓制郡中豪宗,反而要求助于外,如今自己遠來助他,居然孤身來迎,凄慘姿态畢露無遺,實在讓人笑掉大牙!
王彬那裡臉色已經隐隐不好,可是羊聃還在自顧自說道:“我之所言,世儒兄不必懷疑。今次前來,率衆千餘,俱為敢戰之勇卒,随行于後。雖是強客遠來,但卻絕不淩主,全憑世儒兄調遣使用。郡中但有狂悖人家,俱可一并鏟除!若仍乏用,鄱陽尚有後繼,一紙可召,頃刻馳援!擄其力役,奪其家資……”
“夠了!”
眼見羊聃越說越不堪,王彬已是忍耐不住,沉聲道:“會稽、豫章,分處東西,人貌風俗,不可一論。我亦不是羊彭祖你熾躁之輩,與郡中人家不乏相得,強勢迫人,非我所願。”
見王彬似是動了真怒,羊聃愣了一愣,繼而便冷笑數聲,雖然不再說什麼,但神态間的意味卻已經極為明顯。
王彬見狀,自是羞惱兼具,他再怎麼不堪,也還輪不到羊聃這種人來嘲笑!不過還未及發作出來,便看到站在旁側的曹曼遞給他一個眼神,這才強自按捺住心内怒氣,放緩了語調:“彭祖遠來,不應厲聲相向,是我失态。且先移步入園,允我杯酒緻歉。”
見王彬又有低頭,羊聃才笑一聲,說道:“世儒兄久困此鄉,難免一時性狹,畢竟世好人家,我又怎麼會怪你。不過我所率之部遠來實在辛苦,久無飨養,難免疲不堪用,稍後或還有仰仗世儒兄之處,還望世儒你也能體諒我的為難。”
王彬聽到這話,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他素知羊聃此人貪鄙,卻沒想到居然有膽量勒索到他的頭上來!
曹曼見王彬臉色劇變,忙不疊疾步行了上來,拉着王彬的胳膊抖了一抖,繼而才轉頭對羊聃笑語道:“這都是應有之義,彭祖即便不言,郡中也早有預備。”
羊聃聽到這話,這才哈哈一笑,當先往不遠處莊園行去。
“狗賊,這狗賊仗勢淩人……”
王彬站在遠處,仍是氣得渾身直打哆嗦。
曹曼則按住他肩膀,低聲道:“世儒暫且稍作忍耐,羊彭祖此來,肯定也不能久留。屆時奪其所部,将其禮送出境,彼此皆安。”
聽到這話,王彬恨恨點頭。而這時,羊聃早已經行到了莊園門口,正轉過頭來神态有些不悅的望着兩人。
入園後彼此坐定,羊聃左右觀望片刻,不免又放言王彬這座别業實在簡陋,遠不及自己在治内所置。王彬臉色陰郁不作回應,隻有曹曼勉強維持着笑臉應付此人。
“貉鄉諸多簡陋,唯獨酒水可飲。”
酒過三巡後,羊聃敲着空空酒甕笑語道:“待到此間事了,餘者都可商量。唯獨這醴泉佳釀,世儒兄不可薄待,笑飲三百甕,得勝乘風去,也是一樁快意事。”
王彬在席中冷哼一聲,視線轉向了旁處。
羊聃卻不以為忤,轉望向曹曼問道:“沈士居南下鎮亂,戰況如何了?我聽說這貉子久戰無功,屢發郡旅,困于南面不得抽身?如此庸人,居然還能讓世儒兄久困于鎮,也是一樁異事。不過既然我來了,舊态自然不複,稍後輕執這失土之賊,表奏其罪。屆時世儒兄榮登鎮東,節掌此鎮未遠。”
“到要讓瑣伯失望,前日神兵天降,助我定亂,得以班師歸鎮。路過此處,恰聞世儒于此宴客,故來暫借一杯酒水。不請而入,還望勿怪。”
說話間,門外已經響起一個笑語聲,伴随着笑聲,沈充在一衆親兵簇擁下,戎甲邁入房内。
“沈、沈士居……你、你怎麼……”
眼見沈充現身,王彬已是目瞪口呆,已經忍不住自席中滾落下來。
“得益世儒鎮後,調度得宜,山越亂民一戰克定!”
沈充轉頭對王彬笑笑,腳步卻不停緩,徑直行到羊聃席前,而羊聃這會兒也是滿頭冷汗,指着沈充顫聲道:“沈、沈使君,我系公任來、來此……”
沈充上前,擡腿一腳将之踢翻在地,而後更是一腳踏在羊聃後背上,羊聃口中則發出驚恐厲吼聲:“休要害我!休要……後繼尚有江州虎卒千餘,你、你不能害我……”
“押縛起來!”
沈充一腳踹在羊聃腰際,待到親兵上前将其反剪雙臂縛起,他才抽出佩刀,以刀背輕輕拍打着羊聃臉頰,笑語道:“瑣伯是在詐我?王處明自顧不暇,他有千衆予你?就算是來了,我東揚州素苦人力乏用,我要多謝世儒撫衆招攬之功。”
王彬這會兒已經又返回了席中,隻是臉色仍陰晴不定,兩眼則死死盯住沈充。
“羊彭祖名門忠烈至親,使君不可輕侮啊……”
曹曼臉色也不慎好看,看到羊聃被反剪雙臂的凄慘模樣,忍不住澀聲道。
沈充聞言後則一把揪住羊聃髻發,冷笑道:“窮厲之徒,名門敗類。若是除之,羊太常泉下得知,或要深謝我等。”
羊聃聽到這話,神态不免更加惶恐,兩眼望向王彬,語調顫抖道:“王世儒,我是窮奔助你……你、你就坐望我遭辱受害?”
王彬聽到這話,神态更加激動,蓦地擡手推倒面前席案,沖至沈充面前,指着他厲聲道:“沈士居,你告訴我,我究竟因何得怨于你?苦心布置此局,假作南下鎮亂,使我蒙蔽于内,難道就是為了看我招來這鄙夫,自取羞辱?”
“世儒言重了,你我共治此鄉,即便偶有龃龉,門内可決,何至于争執人前。不過,羊彭祖狗賊虐亂豫章,我是管不到,但他如今敢入我東揚滋事,我卻是不能視而不見。”
沈充側首避開王彬的诘問,再望向羊聃,已是不乏噱意。
“王世儒、世儒兄救我……這貉子心狠手辣,且不要将我置于他手啊!我、我此前有倨傲,世儒你、你……”
羊聃這會兒已是惶恐的無以複加,連聲叫饒,卻見王彬竟然拂袖而去,已是目眦盡裂:“王世儒、你……你怎可如此?世交助你,你竟不救!如此悖義,難怪你子要害于奴婢之手,人共薄之!”
“你說什麼?”
王彬本不願再見羊聃那鄙夷姿态,聽到這話,已是勃然色變,大步沖回房中,兩手掐住羊聃脖子,咆哮道:“我兒害于奴婢之手?誰人道你?内情究竟如何?”
沈充見此一幕,搖頭歎息一聲,轉身踏出了房門,吩咐親兵道:“守住此處,稍後将羊彭祖押出,随軍發往新安!”
有王彬在郡中,沈充有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其實很難瞞住,兵員的集結,物用的調集。假作南下,其實是将五千東揚軍精銳集于會稽南面的東陽郡,一待時機成熟,即刻沿浙江而上新安,西掠鄱陽。而鄱陽,便是他與其他兩鎮溝通之後劃分的利益所得。
會稽與建康之間路途遙遙,即便是快舟傳訊,一來一回之間也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如今建康那裡究竟已經如何了,沈充并不清楚。但就算建康還沒有吵鬧起來,王舒居然派羊聃來到他的地盤滋事,也是一個尋釁的好借口!
莊園外數百親兵正在準備出發,内裡王彬卻腳步踉跄沖了出來,兩眼已是通紅,徑直沖上前抓住沈充馬缰厲聲道:“沈士居,你放我歸都!你放我歸都,你我恩怨一筆勾銷!若再将我強羁于此,我即刻便自戮于你面前,屆時看你要如何面對蒼生滾滾物議!”
沈充聞言後翻身下馬,上前想拍拍王彬肩膀卻被其一把推開,他也不以為忤,轉而歎息道:“我是真心希望世儒兄你能善任此方,造福鄉人。但無奈世事總難遂于人意,也罷,世儒兄既然執意要去,我也不再強留。眼下軍行緊急,我實在分身乏術,隻能轉告鄉親,代我送行。”
自羊聃口中得悉兒子究竟因何而亡,王彬早已是悲憤交加,甚至無暇詢問沈充将要發兵何處,一俟聽到他答應放行,已是蓦地轉身奔向車駕所在準備回山陰,一刻也不願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