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鶴塢陷入困守死戰的時候,枋頭王師早已經集結完畢。鶴塢距離東枋城不過三十多裡,而且中間還有淇水勾連,如果真要從速增援,最起碼在羯胡援軍抵達鶴口澗之前,便可邀望于鶴塢城頭。
但是身在中軍大船上的謝艾,這會兒卻并不驅令大軍速行,而是坐在艙室書案前,作閉目假寐之狀。除了船外水流和周遭軍士集結鼓号聲外,房間裡還回蕩着他用指甲叩打書案的聲音,節奏均勻且穩定。
“使君,水陸并騎六千軍衆業已集結完畢,一俟令達,即刻拔行北上!”
片刻後,甲胄鮮明的胡潤闊行入室,抱拳禀告道。他如今職任汲郡司馬,也是謝艾麾下掌管軍事的副手。
謝艾聞言後便微微颔首,隻是沉聲道:“探到麻秋增援後,即刻發軍北進,無需再報。”
胡潤聽到這吩咐,當即便恭聲應諾,正待要轉身離開,卻又聽謝艾開口問道:“厚澤,我以詐辭将向儉陷入絕死之境,以你觀之,這是否過于惡念?”
胡潤聽到這話後便愣了一愣,待見謝艾神态不乏蕭索,便意識到謝艾終究還不是典軍年久磨練得鐵石心腸,難免拘泥于這樣的無謂雜念。不過這種樣子的謝艾,反倒讓他安心許多,若是權謀過甚而又對人事漠視的話,反而能給人以無窮壓力。
“人之身位不同,善惡也自不同。使君惜于自身将士,不願以之作餌誘引賊衆,而以虛附之衆設局,使我将士正場為戰,免于折耗,這已是王臣大善,也不愧大都督信賴厚重。”
謝艾聞言後又笑了一笑,歎息道:“希望此戰能夠得于全功吧,那向儉若真有赤念報我,無論其人生死如何,我自然也要等樣報之。”
他此前之所以要鄭重其事與向儉邀談,最主要用意還是堅其固守之心,至于将資貨存放鶴塢,一則是取信向儉,二則是放大鶴塢這個誘餌的誘惑性。
今次謀攻邺城,最大的難題就是盡量抹消掉羯國主場和野戰的優勢,而肅清枋頭周邊各個勢力,也是謝艾的意圖之一。
此前的三色旗令,看似是羁縻籠絡這些鄉衆勢力,但實際上也是一種放養。去年王師雖然勝果輝煌,但卻很難完全消化掉各項戰果,尤其是河北這種客軍作戰的環境中。
為了避免這一部分戰果流失掉或者再為敵所用,謝艾才側重于結好這些鄉衆勢力甚至不乏扶植,就是希望能夠将一部分零散戰果由這些人鞏固住,避免進一步的流失。如今王師最困難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自然不能将這些戰果再放于外,必須要盡快收回。
至于謝艾與向儉交談的内容,其實也是真假參半,他的意圖是真的,但卻絕不可能将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信任度不夠且名聲不好的盜匪首領去完成。更何況,他是深知大都督底線所在,更加不會主動踩線去營建什麼私兵部曲。
向儉在鶴塢經營的越出色,想要他死的人就越多,這其中就包括謝艾。但謝艾不可能親自出手,因為向儉正是基于他所頒行的三色旗令壯大起來,他個人的言而無信那就罷了,若因此影響到王師整體在河北的形象,無疑是一樁重大過錯。
既要達成瓦解鄉衆勢力的目的,又不能損害自身形象,那麼隻能假手于人,讓人自曝其惡,同時又要在其中抓住一兩個正面典型捧高起來。這就是謝艾近來所為的一個目的,所以謝艾為這一戰可謂煞費苦心,小到人心揣摩,大到勢力調度,從很早開始便已經有所籌謀鋪墊。
鶴塢不隻是鄉衆矚目的一個目标,更是南北雙方角力的一個場景。隻要麻秋入于局中,謝艾就要促使他一次次加重籌碼,最終達到一個不能下台的程度。
就像此前鶴塢傳來的信報,羯胡犯境,初戰失利。麻秋親自派人出手,結果連依附于枋頭之下的一個塢壁都不能解決掉,其人若是就此罷休,那麼在河北聲望将蕩然無存!
而當麻秋追加投入的時候,謝艾也必須要有籌碼入局,才能保持局勢的一個平衡。但對于局面上的勝負如何,他又根本不在意,因為他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真正的殺招和意圖也不在于此,始終都是邺城。
誠如謝艾所料,當麻秋再往鶴塢增派一路援軍之後,這座塢壁能否被攻克已經引起了他的極大關注。他已經投入這麼多,更加不容有失,鶴塢的頑強更讓他對謝艾的意圖無從猜度,但他還有一招優勢,那就是能夠動用的機動力量還占據着絕對優勢。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會變得蒼白無力,這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
既然猜不透謝艾的意圖,那就不妨在人力上更下苦功。所以在派出援軍之後,麻秋更加大了斥候的外派力度,為了避免斥候再被圍剿,每個小隊的編制都被擴至五六十人。
當然麻秋也不會忽略士卒體力消耗問題,幸在他此刻駐紮所在距離邺城大本營并不遙遠,輪番調配派遣,一直保證有一支體力充沛的生力軍可以随時投入作戰。
當然這樣頻密的調動會給邺城造成一定程度的恐慌,但若能将真正的危險扼殺在萌芽中,這一點又算什麼。
到了後半夜,邺城正南方黎陽方面傳來了确鑿消息,南人果然有了不尋常的舉動,十幾艘戰船組成的艦隊突然離開了黎陽大營,沿着河流向北而來。
“謝艾果真是一奸詐之徒,先于近畔立一堅堡以作誘惑,再利誘野衆四出亂我耳目,諸多遮掩,無非是要使我軍力遠出,給其制造襲虛戰機罷了!”
收到這一信報,麻秋非但沒有驚慌,反而是松了一口氣,補上了這一環後,他對謝艾舉動深意的猜測總算能夠成立。被看破的計策已經沒有了弄巧的可能,更讓麻秋大感謝艾已是技窮,最起碼在弄巧這一方面,已經不足讓他入彀。
不過,看破了謝艾的用心并不等于危機已經解除,況且麻秋也根本就不滿足于這種被動的應對,他是希望能夠予以謝艾淩厲反擊,讓其人自受機巧之苦!
黎陽方面出動多少軍力,夜中難作判斷。所以麻秋在想了想之後,先将麾下兩千騎兵盡數派遣向南,沿河盯死這一部所謂的奇襲之軍,一旦對方靠岸便痛下殺手!
至于麻秋自己,則率領百數名親兵返回邺城坐鎮大本營,他現在最重要的是守穩望功,先保證邺城本鎮的安全,然後再進望更大的功事。
麻秋雖然退回邺城,但并不意味着就放棄了對鶴塢戰事的關注,再次派遣使者下令道:“謝艾其人,奸詐無常,先以鶴塢為餌,誘使我軍偏望。實則南面暗伏殺招,如今已被窺破。鶴塢将士一定要嚴查周邊,不讓賊衆有機可趁,掠陣遊擊打援,不可膠着戀戰。至于攻堅之事,盡付鄉衆為勞!”
麻秋是領略到謝艾的奸詐,并不認為前線督将在計謀上能夠勝過謝艾,所以多作叮囑,唯恐有失,并且嚴令将士誰若受于謝艾蠱惑而折損過重,則必有嚴懲!
他是絕不能容忍自己在一個人手上連番吃癟,再為同僚譏笑。就算是因為保守而放棄掉更大可能,他也并不覺得可惜。
兩方開戰後,因為沒有了鄉衆的掣肘騷擾,麻秋所部機動性被發揮到極緻,通訊也變得暢通起來。幾乎每隔半個時辰,便會有新的軍情送回。
有了麻秋耳提面命的傳令,前方戰事也進行的非常順利,羯胡援軍們提前在淇水上發現了來自枋頭的增援,并且已經在一處河灣形成了困阻,鶴塢孤困之勢已成,攻克已經是時間問題。
而這個時間,也沒有讓麻秋等待太久,等到戰事進行到了第四天的傍晚,鶴塢終于被攻克。向儉戰死城頭,而另有一部分殘衆則在城破之際突圍而出,正向淇水上遊流竄。
在這個過程中,枋頭方面又派出幾路援軍,如今被困在淇水上已經将近萬衆,一直試圖突破羯軍的封鎖但幾次沖擊都無果。
現在有一個問題是,鶴塢的繳獲實在是太驚人太豐厚了,單單谷米糧食便有将近十萬斛之巨,其他各種物貨同樣儲量驚人!這麼龐大的資用繳獲,前線作戰人員都直接驚呆了!
其實何止前線人員,就連麻秋在聽到這一驚人數字的時候,一時間也是驚愕當場。要知道他坐鎮邺城日久,一直過得都是苦日子,本身養軍已經不易,還要負責督建邺城,一粒谷黍甚至都要嗑成兩半食用。
可是,鶴塢不過僅僅隻是依附于枋頭之下的一座塢壁而已,怎麼可能會存放數量這麼驚人的物貨?
腦海中生出這一疑問之後,麻秋又下意識将自己代入謝艾那種險惡用心去稍加想象,頓時便驚出了一身冷汗:謝艾以物貨迷惑的,何止那些眼界短淺的鄉衆,這甚至是将他都給算在局中,要用這些物貨困住他的軍隊,讓他心甘情願放棄掉騎兵優勢,護食而死啊!
想到這一點,麻秋心内已是悚然一驚,再也不敢安坐于後,即刻下令道:“命令鶴塢将士,不影響軍行前提下,物貨能夠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若是不能,就地焚燒!”
麻秋雖然已經下令,但也深知财帛動人心,若參與此戰的僅僅隻是他所部将士還倒罷了,那些鄉衆部曲們甘心坐視如此龐大一筆資貨被焚燒一空?
要知道,在交戰的過程中,麻秋的軍隊主要負責阻攔援軍,真正損兵折将打下鶴塢的乃是那些鄉衆們。若是罔顧衆情,舉火焚之,很有可能雙方直接就要在鶴塢爆發内讧!
而枋頭援軍此前盤桓難進,真的隻是受阻?或者說他們隻是為了保全實力,等的就是這一刻圍而殲之?
“謝艾奸謀,竟至于斯!”
在發現黎陽出兵之後,麻秋本以為已經洞悉到謝艾的險惡用心,卻沒想到真正的殺招居然埋藏在鶴塢城破之後!
所以在發出那一條軍令後,他便意識到有些不妥,為了免于前線内讧,準備親自率衆增援。但若就連他都出動,又怎麼會滿足于将大部分資貨舉火焚燒?
在稍加沉吟之後,麻秋又命人嚴密監視黎陽方面晉軍動向,而他則盡起餘部,同時命人攜帶大量車馬,要将鶴塢資貨全部運回。
如今邺城還剩四千騎衆,再加上鶴塢的軍隊并鄉衆,那是足足近萬野戰之衆,就算謝艾再有什麼奸謀,又敢随意野中沖擊這近萬騎衆?
其人既然敢下餌,那麼他就敢當着對方的面将誘餌一口吞下,讓謝艾嘗嘗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