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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576豫州新貌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5819 2024-03-30 10:13

  大江自曆陽東南河道由東西轉為南北走向,故曰橫江。

  橫江段可以說是大江中遊最為重要的一處渡口,其得失直接關乎到整個江東腹地的安危,古來便為兵家必争之地。

  舟船自牛渚涉江而渡,還未及靠岸,便已經可以看到岸上旌旗招展,甲士橫陳,場面肅殺而又壯觀。

  待船緩緩停靠在江對岸的碼頭内,沈哲子一行便匆匆下船,而岸上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庾怿也在親衛簇擁下大踏步迎了上來。沈哲子這裡還未及拜下去,已經被托住兩臂拉至身前:“維周今次相助甚多,既然至此,又何須再多禮!”

  這麼冷的天氣,江邊濕寒難當,地面上冰霜暗結,沈哲子也實在不想大禮參拜,順勢拱手為禮,笑語道:“前數日本來就應抵達,隻是都内皇太後陛下又有挽留,延誤了行期,有勞小舅久候。”

  庾怿如今姿态已經頗具威儀,戎裝在身,甲衣生寒,颌下短須如猬刺,身後大氅烈烈風響,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統兵方鎮大員的精幹勇猛氣息。望着沈哲子尚是滿臉笑意,隻是視線落在其後複又闆了起來。

  庾曼之也不奢望能在老爹面前獲得與沈哲子一般的待遇,待那不乏嚴厲的目光轉望過來,便忙不疊彎腰下拜,冰寒霎時穿透手心膝蓋,凍得他臉龐都隐隐扭曲起來。

  庾怿卻并沒有急着讓兒子起身,而是先繞行過去禮見随隊而來的一些台臣并郗家送親族人,一番寒暄後,庾曼之那裡鼻涕泡都凍得流了出來,他才轉過身指着庾曼之說道:“起身吧。”

  過後又轉身對衆人笑語道:“劣子不乏浪态,惟有一點慰人心懷,能為我家邀娶嘉婦。來日添丁續嗣,尚要有請諸位親友共作歡慶。”

  庾曼之在那冰霜凍地裡深拜良久,起身時身形已經有些踉跄,卻不敢埋怨老爹對他的忽視。轉眼看看站在一邊不乏笑意的沈哲子,不免感慨同人而不同命,他家老子待他能有驸馬之父一半的和藹,那他都要感激涕零。

  心内雖在腹诽,不過他還是趕緊再往船上行去,趁着老爹與旁人寒暄之際,将他那新娘子引下船來拜見家翁。

  “江邊潮寒風冷,娘子體弱畏凍,不必急于行禮,且先上車,歸府再見。”

  庾怿對兒子不甚熱心,對新婦卻還關照,揮揮手身後便湧出十數名仆婦并車駕,上船去将郗家娘子迎上了車。而後一行人才或車或馬離開江邊,往江邊邸舍行去。

  因為人員分處各地,庾家這一場婚事可謂繁瑣到了極點。沈哲子他們一行先是前往廣陵迎親,随後又往晉陵全禮,繼而再歸都中去拜見皇太後,接着又來到曆陽庾怿鎮所。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幾乎沒有多少喘息的機會。

  如今在這曆陽邸舍裡,一衆人再見證郗家娘子拜見家翁,這一場婚事總算劃下一個圓滿的句号。

  庾怿對兒子雖有頗多不順眼,可是看到新婦溫婉知禮,一副大家姿态,遠遠超過他的預期,連帶着對兒子的臉色也好起來,一邊微笑着一邊不乏嚴厲道:“親翁信重我家,願将娘子相付。如今你也算是成丁立家,往年焦躁姿态都要收斂,切勿再作浮浪舊迹,要深念國恩親厚,不要辜負了内外親長和你家丈人的寄望。”

  庾曼之難得好臉色,真有幾分受寵若驚之感,避席再拜連連作态保證。而後便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一行人在江邊邸舍休整兩天,然後才繼續上路前往曆陽鎮所。路上庾怿便召沈哲子同車而行,他近來臉上不乏笑意,可見對今次的聯姻也是頗為滿意。

  前年兵災之後,他家聲勢便是一路走頹,雖然坐鎮西府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落在時人眼裡卻不乏因失勢而被逐出中樞的落魄意味。但最辛苦的日子已經熬了過來,如今他與親翁郗鑒分掌京畿兩面門戶,彼此聲援,聲勢都有長漲,可謂頹勢不再。

  “向年用事,多有迷茫。幸賴維周撥開擾目之迷霧,才能稍整舊日之頹敗,再為國用。”

  言道這裡,庾怿已是頗多感慨,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不乏感激,大兄之死讓他不得不提前站到了台前。可是說實話,面對這樣一個殘局,他心内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更是完全都沒有頭緒。一路行來,幾乎都是在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推着前行。過去這兩年,假使沒有沈家鼎力相助,他想要帶領家族走出泥潭,談何容易!

  “小舅這麼說,那就見外了。當年若無小舅仗義相助,我家隻怕已是殉葬于王逆,何敢望今時之大用!你我兩家,彼此扶掖互助,肝膽相照,無謂再言其他!”

  沈哲子笑着說道。

  庾怿聽到這話,臉上轉而流露出追憶之色,繼而便大笑起來,拍着沈哲子肩膀感慨道:“小子往年使言诳我,枉我自己尚覺乘隙而得計!這麼說來,我的确不應謝你。不過倒也不必懷怨,若無往年你那膽大詐舉,如今兩家未必能成世好。怎麼樣?在都内有沒有靜極思動,至我府下長勞以償前錯?”

  聽到庾怿笑談舊事,沈哲子也感到有幾分不好意思,對于庾怿的邀請,他略作苦笑後還是搖了搖頭,歎息道:“我倒是想即刻投身邊事,隻可惜都内規劃重布,尚有諸多晦澀之處。況且,台内母後未必樂我當下遠行……”

  庾怿臉色也沉了下來,關于王舒弑君之嫌,他自然也早得信報,此時聞言,心内半是哀傷半是忿恨:“先帝雄才初展,已經掃清江東陰霾!若能久持大位,此世何患多憂!王處明人面畜心,為此逆行,所害者豈止君王,更讓社稷動蕩難安,實在當誅!”

  聽到庾怿如此憤慨之語,沈哲子心知他是連其家遭受蘇峻之亂的連累這一樁舊賬都挂在了王舒身上。但其實事實如果揭開來看,冰冷的讓人無法接受。先帝之死,未必獨怨王舒,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世道的加害。大凡身臨其位者,即便不是幫兇,那也都是縱惡,一筆糊塗賬,算不清的。

  “是了,皇太後言道維周你在今春将有動作,不知準備的如何?我這裡你不須擔心,過去一年,勤修兵事,被甲七千餘,控弦萬衆!舟馬足用,刀矢盈倉,一旦有急诏啟用,上可拱衛京畿,下可列陣雷池!”

  庾怿講到這裡,雙眸已是精光畢露,他到鎮雖然不過年餘,接手又是一個爛攤子,但得益于各方物用的輸入,加上曆陽這裡本就是流民彙聚之地,招募丁勇,束而勤練成軍,實力已經有了長足的進展。當然總體軍力上還不能匹敵江州那種老牌重鎮,但如果以有道伐無道,哪怕直接面對王舒,他也有一戰之力!

  果然有實力,說話才會硬氣。看到庾怿氣勢大漲,不懼一戰的姿态,沈哲子也是頗感欣慰。不過對于動用武力直接誅殺王舒,他其實還是有所保留的:“江東亂後新定,元氣滋生不易,擅起兵戈,實在不是當然之選。王門或頹,但卻未死,若真趕入窮巷,未必不會竭力反撲。王處明不會活過今歲,這一點小舅請放心。至于具體舉措,眼下我也尚還未有定計,一旦有所舉措,定會急信告知。”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庾怿氣勢才稍稍有所收斂,他心内對于沈哲子的信任,那是來自于長久的事實證明。對于是否真的起兵攻打王舒,他心内其實也是有些遲疑。江東目下的形勢,實在經不起太劇烈的動蕩了。既然沈哲子保證有更好的辦法,那他也不妨靜觀其變。

  從江邊前往曆陽,是一條通衢大道。雖然眼下尚是新春冬寒未退,但道路上已經不乏車隊往來,各自裝載着滿滿的物資,源源不斷為曆陽注入新的元氣。

  言道治内的諸多建設,庾怿也是不乏激昂,滔滔不絕。他在經營曆陽的時候,得了許多沈哲子的啟發。

  原本蘇峻坐鎮此地,可以說是破壞大于建設,甲兵雖盛,但是在地方上卻幾乎沒有什麼建設。大量的田畝荒蕪,大量的流民浪蕩于野。即便有所儲蓄,也都在那場最後的瘋狂中被消耗一空。庾怿所接手過來的,隻是一個空殼子,一片廢墟之地。

  當他剛剛到來的時候,就連曆陽郡城都被反攻進來的荊州軍摧殘的不成樣子,不要說有什麼宏圖展望,單單城池内外、野地随處可見的那些饑腸辘辘、嗷嗷待哺的難民們便讓庾怿一籌莫展。單單收撿死屍,埋葬骸骨,便前前後後忙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而在這段時間裡,庾怿也隻能和那些兵卒們一起居住在郡城那殘破不堪、漏風漏雨的建築裡。這裡一邊做着清理,還要分頭鎮壓剿滅小股的亂民,可謂是苦不堪言。

  但殘破也有殘破的好處,那就是在這片廢墟當中,當地的一些宗族力量幾乎都已經被掃蕩一空。至于剩下的一些,也早成驚弓之鳥,不敢跳出來與庾怿争奪什麼地方權柄。

  少了掣肘便從容得多,庾怿也不會因此放過他們,逐家上門讨要米糧物用,稍有抵抗,便安插一個逆賊同黨之名,人、物并獲。這一番清剿整肅,讓庾怿渡過了最開始的艱難,同時對地方的掌控進一步加強。到了現在,整個曆陽境内,已經沒有了什麼還成氣候的地方力量。

  說到政令暢通無阻,那麼庾怿所治的豫州簡直可以說是名列前茅。但在這背後,卻是連場的殺戮,血淋淋的骸骨。對錯亦或善惡,在如此一個世道中,微小的不足一論。

  “如今單隻曆陽一郡,在籍治民已達五萬餘戶,較之蘇逆在鎮時增翻倍餘,旬月之内尚有長足增益。”

  講到這些,庾怿已是神采飛揚,指着車外那大片空曠野地笑道:“維周你所望左右盡頭,俱是郡中在籍屯土。眼下雖然仍是一片荒蕪,那是因為農具、糧種等物用俱有所缺,待到春後足用開墾,此鄉自有膏腴流淌,農戶雲集!”

  沈哲子聽到這些,也是不乏振奮。在這個世道裡,其他一切都是虛的,隻有兵、糧才是立身的根本!廢土并不可怕,隻要有足夠的兵甲守護,隻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土地自然會源源不斷的反哺,滋養出一個升平世道的根基!

  “不獨曆陽一地,眼下其餘各郡也都在加大力度納民墾荒。至于所耗,便是用的維周你所建策的五分一法。大引外鄉豪宗入郡,分其一分田數,以供五分軍屯。府庫甲兵日盛,誇武人前,足以釋憂,讓人安心置業。”

  庾怿兩眼中閃爍着希冀光芒,笑語道:“那些豪宗入郡,或能因此得于地利。但是因為遠鄉客居,又有強兵旁懾,也難反客為主。其招募工傭,載運物用,俱要仰于州府,可謂大善。”

  聽到這個想法可行,沈哲子也不免笑起來。世族豪右侵占鄉土、廣蔭丁口,可以說是兩漢以來的長久積弊,想要從根上拔除實在太艱難。曆陽這裡因為處于動亂的核心和發源地,地方豪強勢力雖然被掃蕩一空,但整個區域也是元氣盡無,幾成一片廢土。

  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脖頸再硬硬不過鋼刀,可是殺完之後呢?眼下尚是曆陽一地,如果擴散到整個江東,如果整個江東都成一片廢土,國以何為國,家以何為家,民以何為民?

  沈哲子苦心勾引江州豪宗入局,就是要借用這些豪宗的資财家底來盤活整個世道。憑曆陽目下的狀态,台中又沒有足夠的物用支援,即便招募到再多難民,也不過是将人湊在一起等死而已。與其攬着大量難民,空望荒田等死,不如讓利少許,用一部分土地引來資财活水,盤起整個局面。

  地方豪強可怕之處并不在于錢多,而是在于深厚的鄉土根基,和其門下大量的蔭蔽人口。如果讓他們離開鄉土,且将人口掌握在地方官府手中,就算他們年入谷米盈倉,同樣不足為患。

  至于驅使他們離鄉的動機在哪裡?也很簡單,還是一個成本問題。

  無論是眼下仍在大興土木的建康,還是正在大舉建設、同時也在厲兵秣馬備戰的豫州,都是一個龐大市場。相對而言,他們的鄉土發展則要緩慢一些,隻要有了一個合适的環境,資本永遠都在逐利而行。如果能夠在靠近市場的位置直接生産,單單運費的節省便足夠讓他們賺得缽滿盆滿!

  同時,由于大量資财的投入,他們也需要一個更加安全穩定的環境,用以保證财産的安全,又可以敦促豫州的軍備建設。由此一來,豫州的發展便構成一個正向的循環。

  沈哲子在曆陽待了兩天,在庾怿的引領下遊覽了此域在方方面面的建設。如今豫州在籍的丁戶已經超過十萬戶,有記錄的田畝也達數萬頃。當然這些還僅僅隻是字面上的數字,不乏虛誇,想要真正獲得與之吻合的收獲,尚需要後續幾年陸續的開發和落實。畢竟荒田開墾,田畝養熟絕非年季之功。

  單單眼下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會稽那個被譽為江東之關中的錢糧富足之鄉。當然這并不足說明豫州的底蘊已經遠超會稽,隻能說明當下豪族對田地和丁口的蔭蔽之狠。

  當然在這一點上,沈哲子也沒有立場去責怪旁人,因為他家已經可以說是會稽郡内蔭蔽鲸吞最狠的人家。對于這一點,沈哲子無從在道德層面有所狡辯,因為在當下而言,這的确是一種快速積蓄、發展實力的有效手段。但來日若能化家為國,這種現象也将是他必然要極力打擊的目标。

  除了人地根本的家底日漸厚實以外,豫州軍的發展也同樣迅猛。本身便有原本曆陽精銳的底盤,加上大量難民們提供了充沛的優質兵員,庾怿的底氣來源于現實,豫州軍的實力已經具備,所欠缺的隻是鐵血澆鑄的赫赫戰功!

  到了第三天,韓晃等一衆家将便趕來曆陽迎接,于是沈哲子便暫時告辭,前往自己的封地烏江。

  烏江之地緊鄰大江,境内多山嶺溝壑,開墾不易。但唯有一點可取,境内水道直接勾連大江,運輸條件實在便捷。加上複雜的地勢令得水力資源充沛,這一點對于冶鑄而言實在太重要。無論是粉碎礦石的水碓、水磨,還是高爐熔冶的水力鼓風,對于水力的要求都極高!

  烏江縣本來就是南渡之後的僑置,所以境内所轄的鄉亭較之尋常也都略狹。沈哲子封土雖是四鄉之地,但其實從面積來看,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尋常兩鄉。

  過去整整一年,沈哲子手中所有能夠調度的盈餘資源幾乎都投入到烏江這個無底洞。今次到來,心内也是寄予厚望。

  方一入境,便嗅到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爐火味道。山嶺間可以看到許多深挖的礦洞,以及運載礦石的民夫。河渠畔則不乏篩選細土,澆鑄模具的工匠。在一些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幾乎都聳立着一架架的水碓、水磨,大量的礦石堆積在了那裡。而在靠近大江的平緩地界,聳立着一座座的高爐。

  因為時節不對,水力正是枯竭,沈哲子無幸看到整個基地開足馬力生産的盛況。兵器的鍛造對于工序的要求更高,眼下這個枯水期雖然也能通過人力、畜力以彌補,但是一來成本高,二來産量不會太大。

  所以眼下工坊裡,主要還是生産一些能夠鑄造的鐵器,比如農具之類。一則保證産出,二則也是在磨練技藝。

  雖然隻是走馬觀花的匆匆一覽,但是沈哲子對于烏江基地的前景卻是充滿樂觀。他本來還想多留兩日,可是庾怿那裡卻有急信傳來,言道都中出事,于是也隻能匆匆離去。隻是在臨行前不理沈雲的央求,直接将他丢給韓晃去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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