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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5苦心孤詣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6170 2024-01-31 01:10

  秦肅便是早先黃權面見白面短須的年輕人,一待行入帳内,便撩起袍帶跪在了地上,膝行上前,口中則呼道:“子婿奴兒叩見丈人,察知丈人近來多愁容,鬥膽告乞一二歡顔。”

  坐在席中的黃權原本還是愁眉微縮,待見秦肅此态,已經忍不住笑逐顔開,這奴兒卑态總是能這樣予人歡樂。什麼丈人婿子,不過是黃權出鎮此地時召見境中各家,這秦肅攜婦來見,那婦人不乏美态,被黃權扣留享用,過後還了一個女婢托言是自家的女郎,沒想到這奴兒就甘然領受,自此便強攀上來。

  “子重起身吧,到近前來坐。”

  這秦肅在黃權眼中不過一個卑劣笑話,自然待之也沒有什麼親情可言,反而往往因為谄媚過甚而讓黃權頗感厭惡。

  不過這小子倒是幫了黃權不少,原本黃權初鎮此地時,是打算剿滅境中各家以除後患,不過多虧這秦肅進言,厘清各家矛盾舊怨,分别瓦解,讓各家俱納質子于内,受制于他。

  之所以要留下境内各家,黃權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孤師懸外,又無可靠的後路可以源源不斷的提供給養,如果隻是寇掠過境,那也沒什麼好說的,自然是要擄掠為食。可是當時還不知自己要在合肥駐守多久,自然要有一個長遠的計劃,可以持續獲取給養。

  黃權部衆悍卒不少,但若講到勸耕課農,真的是一個這方面的人才都挑選不出來。盡管将左近民衆都擄掠驅趕至鎮,但也始終沒有經營起成規模的屯墾,所以過往日子裡,都是依靠敲詐勒索境内各家,才維持住軍隊的補給。

  從這方面而言,這個秦肅真是幫助他良多,如果不是此子諸多獻計,黃權也很難維持至今。但即便是如此,黃權對這小子仍然喜歡不起來,除了此子卑态過甚讓他反感之外,更因為他從此子身上看到一絲程遐等晉賊的影子,陰進讒幸之徒,為向上爬不擇手段。

  不過也正因此,黃權才沒有除掉秦肅,每每他看到此子如此卑劣姿态,便能想到程賊等人在主上面前也是如此沒有廉恥的逢迎,心裡自會有一種别樣的歡樂。

  雖然黃權已經開口讓秦肅起身,然而他還是一路膝行爬到了近前,才如守戶之犬一般小心翼翼坐在了席位上,頭臉不乏塵埃,他卻不以為意,隻是滿臉敬重姿态望着黃權,說道:“南賊将至,子婿隻恨弱無勝甲之力,不能親往持刃迎敵以為丈人分憂。但丈人若有所用,子婿必破膽瀝血,不負丈人恩厚!”

  “子重有此壯烈之心,又何必過謙。稍後我便遣一部馳援施口,屆時子重大可被甲随軍前往。”

  黃權微笑說道,待見秦肅聞此之後臉色已是陡然一變,原本傅粉白面更顯蒼白,已是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奴兒不是勇烈之才,我又怎會不知,不過能為此語,也是志氣可嘉。南賊雖衆,我部自有骁勇之才破之!”

  “丈人勇冠南北,名馳當時,南賊此來,不過取敗求辱而已。”

  秦肅聽到這話後才松一口氣,隻是笑容多少有些勉強,不敢再說這個話題,轉而又言道:“區區南賊,丈人自不必以此為患。隻是鄉中少有如丈人一般壯節之輩,難免會有群情不安,子婿近來也是寝食不安,隻恐肘腋生患啊……”

  “子重這麼說,莫非是又要勸我助你掃滅鄉怨人家?”

  黃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這秦肅如此阿事自己,原因是什麼黃權當然清楚。這秦家早年也是望宗,隻是受害于鄉人構陷,家業崩壞部曲離散,因而這秦肅多有在自己面前讒言進獻,想要借他兵勢報仇。但此子在黃權眼中不過一弄兒而已,又怎麼會受其驅使。

  “鄉奸舊怨,破家之仇,奴下自然深記不敢忘懷。然則如今強敵壓境,子婿怎敢因私怨而害丈人大事。眼下正宜深結鄉鄰,共破來犯之敵,若是鄉中交攻互害,反而正合南賊心意。”

  秦肅連忙正色說道。

  黃權聞言後隻是冷笑一聲,卻并未表态。這些當地鄉宗可不可信,他自心知,共破來敵?隻是一句笑話而已,眼下境中各家隻怕已經有人急不可耐要去勾結南賊了!不過這秦肅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眼下攻擊那些鄉中宗賊,自亂陣腳,的确有害無益。

  “你如果沒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秦肅在黃權眼中,自然也不是什麼可信之人,之所以召見,不過樂呵一下而已。眼見這小子不能提出什麼有見地的策略,他也失了耐心。

  “子婿确有深思之語要道于丈人,南賊雖不足懼,但也确是一股銳師。若前陣小挫,難免會令鄉情更加動蕩。如今鄉中各家,多各據宅土而守,若是懾于南賊初銳,未必沒有暗叛邪念,或要害于丈人大事。”

  黃權本來已經沒了談興,但聽到這裡,不免又皺起眉頭,這正是他憂慮所在。略作沉吟後便問道:“那麼子重可有良策助我?”

  秦肅聞言後精神便是一振,正色道:“豐城所近雖多附者,但多是烏合之衆,其實難作管束。一旦強敵臨近,難免摧枯折腐,一觸即潰,非但不能為用,反倒敗壞兵勢。不如驅之合肥殘城,嚴加束令,不使賊有征用機會。合肥雖是破邑,終究海内名城,若不攻破,賊心難安。屆時丈人可将雄師兩分,一者鎮亂于内,一者遊擊于外,内外呼應,賊勢必難久持!”

  黃權聞言後,眉頭已是深深皺起,一時難以判斷秦肅這計策是好是壞。他孤師遠來,部衆本就不多,不過嫡系兩千餘人,沿途雖有增補,但真正的精銳也不過三千餘衆,俱置于近畔拱衛,這是他不容有失的立身根本。

  餘者尚有數千散卒雜兵,各由親信分領,環置于區域左近。而這一部分征發上來的兵卒,便是他準備的消耗品,今次自然需要頂在前線用以消耗南賊銳氣,壓根就不指望能夠抵擋住庾怿的軍隊。

  他真正所依仗的還是自己的嫡系之軍,待到庾怿軍久戰成疲,而後再裹衆擊之。當然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消磨銳氣的前陣布置會令後方人心動蕩,所以召集境中各家,強征一批丁力和糧草,就是準備一旦戰事不順利可以稍作引退,屆時再考慮是戰是逃。

  秦肅這個計策倒是讓他眼前一亮,将依附丁口驅趕進合肥城吸引南賊的攻勢,而自己則遊獵于外尋找戰機,也能避免遭受潰衆的沖擊,看起來要靈活得多。但這樣一來,民衆畢集于合肥,他的進退也不再從容,勢必要守着合肥城與南賊打一場攻防戰,這與他一開始所想略有相悖。

  要知道黃權所部嫡系精銳也非盡是能夠飛奔遠馳的騎兵,半步半騎。這些兵衆乃是随他征戰南北的班底,損失一個黃權都會感到心疼。外間那些蟻民雖不能用,但黃權仍然沒有驅盡殺光,為的就是關鍵時刻驅之送死降低自己所部的消耗。這是他們在北地慣用的手段,用以保證自己主力安全。

  在這淮南之地,想要再聚集起這麼大規模一群蟻民實在不容易,如果盡棄于合肥,他就算逃回國中,所部也要折損大半,更何況後方還有一個對他虎視眈眈的彭彪。

  所以,對于秦肅的進策,黃權還是有所保留,不願意因此将自己徹底陷于合肥。

  秦肅見黃權雖有意動,但仍是遲疑難決,便又開口道:“合肥之地,本是兵家必争之土,若無丈人這種勇武蓋世之人坐鎮,又怎麼能得久安?南賊苟合之衆,内怨頻頻,絕非能夠久擊于外之師。庾叔豫之輩,不過親宗得幸,南北俱無盛名。早年之戴淵,乃是淮泗名流,人望所重,其人受遣于此,聲勢不可謂不衆,然則江東頃刻内讧,棄鎮南逃……”

  “子重且慢,那戴淵是怎麼一回事?”

  黃權本就不是博識之人,對于合肥舊事更是所知甚少,聽到這裡難免會有好奇。秦肅聞言後便又耐心将早年戴淵率衆過江,坐鎮合肥以鉗制祖逖,結果卻因為王敦作亂而棄鎮返回的舊事說了一遍。

  黃權聽到這裡,已是撫掌大笑:“南賊互害至此,怎麼能不失國遠逃!不過,大丈夫臨陣,當以力戰取勝,怎能假望旁人内讧而敗?”

  “丈人所言正是,子婿言此,絕非心存僥幸,隻是南賊久來如此,做慣了抛土棄疆之事。丈人若是仍有兩難,子婿願奉命北上請援,屆時雄師南來,南賊自會不戰而潰!”

  黃權眉眼本來已有舒展,聽到這話,雙眉不禁又是一皺,冷笑道:“狂言良久,子重原來是在戲我?”

  淮南坐鎮者彭彪,恨不得他死在此處,若能請來援助,他怎麼會糾結至斯!就算彭彪會南來,大概也要等着他在合肥與南賊惡戰一場之後,才來收拾殘局撿個便宜。此時請援,簡直就是要讓他陷于腹背受敵!

  “外或無援,内援難道也無?丈人大可遣别部勁卒陰率而出,一者掃蕩芍陂之南,暗置别巢,若是合肥戰事不利,還可南來會師,充作援軍。賊不知援衆多寡,屆時難免會有驚愕。”

  黃權聽到這裡,雙眼已是大亮,秦肅那所謂陰率伏兵,在他看來那自然是瞎鬧,他要真有那麼充足的兵力,何至于如此窘迫。但這一個思路,卻給了他極大的啟發,原本對于合肥,他隻是在考慮是戰是逃,卻沒想過可以在芍陂暫時安師。一來是對于淮南的地勢确實有陌生,二來則是打心底裡不願再留在這裡。

  如今多了芍陂這一個選擇,他的思路便陡然開闊起來。合肥是得是失他根本不在乎,假使南賊真的占住了合肥,那麼接下來直面南賊壓力的便是淮南的彭彪,想要置身事外都不行。而自己大可以在芍陂南面休養,待到這二者交戰,一定會有自己的機會!

  假使南賊真的那麼勢大,挫敗彭彪,自己甚至還可以借此機會直接将彭彪兼并,奪鎮淮南!就算南賊弱不堪戰,将彭彪之師引下來,對自己也是絕對的有益無害!

  隻是,如何能在保存自己實力的同時,還能将彭彪給勾引南來呢?又或者,無論彭彪南不南來,怎樣才能借今次這個機會讓自己跳出合肥這個泥潭呢?

  一念及此,黃權便覺得南賊今次北來,不隻是自己的一個機會,更是中山王的一個機會!他深知中山王素來都有染指河南地的想法,假使自己這裡能夠獲取到一個主動,給中山王争取到一個機會,那麼就算他在合肥這裡不戰而退,中山王也一定會力保且重用他!

  “子重所言陰率設伏,不是堂皇正道!主上奮勇,威加海内,雄闊八荒,我如果以此曲詐用兵,雖勝無功,此事不必再提!”

  黃權講到這裡,已是一臉正色:“我與彭彪,私怨而已,不可因之害國。今次鎮土遭攻,唯戰而已,稍後我便置金銀器禮,子重你為使往淮南請援,他來或不來,由其自度。”

  秦肅聽到這話,又是滿臉的慚愧之色,盛贊丈人氣概豪邁。

  又過兩日,豐城營壘中便行出一隊近百人的騎兵隊伍,當中簇擁着兩駕馬車,快速往北面行去。

  這當中有一駕馬車,便乘坐着作為使者往淮南請援的秦肅,而車内除了秦肅和一名婢女之外,尚有另一個年在三十歲許的人,短須寬袍,兩眼精光熠熠。

  道路不算平坦,馬車也颠簸得很,但車内幾人卻都不以為意。就這麼一路行駛,很快便遠離了豐城。待到日暮時分,車行已經距離豐城百裡之外。

  隊伍停在了一片視野開闊的高崗附近,随行騎士們分作兩隊,一隊散開遊弋巡視,另一隊則下馬抽出佩刀來劈砍收割左近雜草荊棘,準備宿營。

  秦肅也下了馬車,漫步在雜草過膝的荒郊中,侍女寸步不離的跟随着,下車之後才顯出來這女子也是一個矯健之人,在這凹凸不平的領地上仍能健步如飛,穩穩跟在主人身後。至于另一個人則顯得有些狼狽,身軀高低搖擺,踉踉跄跄才能跟随上來。

  這郊野也無壯美風光,然而秦肅遊興卻濃,一路行至高崗頂上,極目四覽,待見身後那人仍在坡地上狼狽追趕,便指着他哈哈大笑:“所謂四體不勤,便是辛士禮之流。方今之世,功業但在馬上取,如此羸弱,可非幸事啊。”

  被喚作辛士禮那人又過一會兒才登上了高崗,席地坐下喘息片刻,才對着秦肅自嘲一笑:“終究不及子重兄體魄勇健啊!”

  秦肅也坐在這人對面,示意侍女坐在近前,突然指着旁邊一朵野花笑語道:“阿奴去為我采來。”

  侍女聞言後便轉頭俯身,正在此時,突然感覺發髻被人抓住,未及驚呼,蓦地一點寒芒掼入喉中,身軀陡然顫抖起來,幾無生息癱卧在地。

  左近雜草遮眼,坡下無人發現異态,秦肅将紮在侍女咽喉的短刃拔出,割下屍體身上一角衫裙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水,不乏得意的對那辛士禮笑了一笑,繼而歎息道:“黃賊将此暗目置我身畔久矣,此幕我在心中演練也是久矣,一擊殺之,實在暢快。”

  那辛士禮見此血腥一幕,神态不乏異變,臉色也有幾分蒼白,片刻後才幹笑道:“子重兄果敢率性,确是人世罕見!”

  秦肅聞言後便長笑一聲,說道:“方今之世,丈夫凡有一二志氣,當事北封侯,馳名南北,焉能寂啞無聲,奴婢事人!”

  他一邊說着,一邊自懷中扯出一塊血染紅布,迎風搖擺。繼而坡下那幾十名原本俯身割草之人,突然有十數人蓦地轉身,原本收割草叢的刀刃蓦地斬向近畔的同伴。猝然遭襲,盡管那些人也是百戰之悍卒,但仍無暇招架,頓時身首異處,血灑當場!即便有人察覺而叫嚷示警,而後也都紛紛被暴起發難者圍住,亂刀砍死!

  秦肅仿佛沒有看到坡下的殺戮,隻是望着北面怔怔出神,口中則喃喃道:“我也不知自己所選究竟是否正确,北面是否能成我功業之基,然則若不奮進一次,終是不甘!黃賊淺智之厲夫,過往年餘,我是知之甚深,以言誘之,此賊必生大謀。我可斷言他使親信監我北面告援,其中必有潛謀,抵達淮南之後,便會棄我直趨邺都,士禮你敢不敢與我賭一次?”

  那辛士禮聞言後便搖頭擺手,笑道:“子重兄久謀明斷,自是笃定,我又何必鬥氣言反。”

  秦肅聞言後便哈哈一笑,自懷中抽出一份封好的信件,直接撕開封皮,抖開卷成一束的信紙匆匆一覽,神色已經轉為陰冷:“果然此賊是厲言相譏,我是不知淮南彭彪何人,如此言傷便能激其出兵?不過他出兵與否且不論,大概是要先斬我洩憤吧。狗賊奢望害我,結果反為其害。可惜,不能眼見此賊受戮姿态。”

  說着,他便将那封信徹底撕碎,顯然不打算去為黃權請援。坐在對面的辛士禮見狀,擡手想要阻止,但見秦肅滿臉的陰狠,而後便閉上了嘴。

  “賊之信物,必在其親衆身上,稍後撿取來,我等便可憑此北上,直谒石季龍門下,以作取信。屆時能夠以何得用,沿途還要細思。士禮為我構此大進之局,屆時我還要多仰你智計助我。”

  “這是當然,北進求幸,我與子重兄都是同心同志!”

  辛士禮站起身來,與秦肅并肩而立,轉望遠處,已有馬蹄聲響起,幾十名騎士飛奔而來,各個衣甲挂血,顯然已經完成了追剿的任務。

  然而秦肅眼望着那些騎士,雙眸已經微微蹙起,臉色也轉為凝重,口中則沉吟道:“狀态似是有異,那些歸來之衆不是我的人……”

  說着,他便轉望向身旁的辛士禮,卻見對方一臉燦爛笑容,笑語道:“是的,那是我的人。”

  “你……”

  秦肅見狀,下意識握緊手中短刃,然而對方卻蓦地撲上來,拳風陡然揚起,一拳砸中他的鼻梁,視野頓時昏暗!

  一拳得中,辛賓并未收手,而後更是飛撲上前,一腳便踢飛了秦肅手中短刃,繼而鷹踏後背,兩臂鐵箍一般扣斷此人兩臂關節。身手矯健,再無半點先前羸弱姿态。

  騎士們到了近前,已是張弓搭弦,箭矢飛掠而來,很快便将坡下一衆剛剛經過一場厮殺的兵卒們射殺當場。一名騎士直接沖上了高崗,臉覆鐵甲,對着辛賓打了一個手勢,朗笑道:“辛苦士禮了。”

  辛賓一手拎住臉色蒼白惶恐的秦肅上前,躬身笑語道:“僥幸得功,還是多賴錢先生籌劃得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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