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清晨,從觀景台上望去,已能看到許多官吏走向公房。
甚至還看到陸秀夫正捧着一沓公文往王府大堂而去,也許是初任廉訪司便查到了許多貪官。
林子見此一幕,猶豫片刻還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德宸畢竟是刺殺過王上一次。萬一他真的倒戈了,再刺殺王上?”
“那就規範秦王府以及長安城的防衛,或者去核對他所說的細節。别鬼鬼祟祟的,你盯着他哪怕一年半載沒找到證據,你也不會釋疑,反而容易讓他感到被猜忌、也讓旁人不安。”
俞德宸回來得太幸運,林子有所懷疑很正常,但謹慎與猜忌之間的度如何把握?
這個問題,李瑕思考着該如何與林子說清楚。
“怎麼說呢,這種事便像是追求女孩子,不自信的男人會不停逼問、要求立刻确認關系,但成熟自信的男人懂得享受暧昧。”
“這……”
林子聽不懂,且認為追求女子就是該讓媒婆去确定清楚。
李瑕道:“就好比當年張五郎隻想在我與忽必烈之間觀望,但因為忽必烈的猜忌,反而逼得他到漢中來投奔我。而張五郎一反,忽必烈對張家更為猜忌,迫不及待逼他們表明立場。
這就好比一個财大氣粗的強盜帶着刀站在一群女子面前,要求她們說喜歡他。其中,張弘範看上了他的家财,願嫁給他,得了最好的位置。但别人隻會感到害怕,恐懼,想要逃開,這也是為何近年來張家漸漸願意與我接觸。”
林子聽懂了一些,問道:“那我們對待張弘基,應該像對待這個強盜的小妾?應該安撫她,而非逼她表态?”
“大概是這個意思。俞德宸也好,張弘基也罷。我們不必總是去追問‘你有沒有忠于秦王’,忠誠不是問出來的,不是調查、監視出來的。忠誠有兩種,一是信仰,二是立場。這世上的忠誠大部分都是立場。”
“有張側王妃的關系在,想必張家的立場該是站在王上這邊。”
“哪有這般簡單?”李瑕道:“那我若去一趟開平、和林,把蒙古公主娶個遍,豈不是忽必烈、阿裡不哥也得投靠我?”
“這……”
“我舉個例子。”
說到這個話題,李瑕倒是也想起一人,道:“比如張弘範,他的立場便隻能與我為敵,不死不休。”
“為何?”
“不能隻看張九郎的想法,得先看忽必烈……現在你是忽必烈,你發現張柔的女兒嫁給李瑕了,李瑕一天天變的強大,你該怎麼辦?信不信任張柔?對不對付張柔?如何對付?”
“我……我不知道。”
“那接下來,若是整個張家都傾向于投奔李瑕,連一個忠誠于你的人都沒有了,怎麼辦?”
林子亳不猶豫,道:“那必須滅了張家。”
“你會損失很大,李瑕卻毫無損失。”
“總也好過讓張家投奔李瑕,讓李瑕……不,是讓王上實力增長。”
“沒事,你就把自己當成是忽必烈。”
“是。”
“那如果張家還有一個出色的子弟,絕對地、明确地向你表達忠誠。你怎麼做?還滅張家嗎?”
林子道:“那就沒必要魚死網破了,隻要他是真的忠心于我,便利用他控制張家。”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啊。”李瑕道,“我不能發兵河北,張家也做不到占據河北,侵占河南,那就必須有人旗幟鮮明忠于忽必烈。”
林子想了想,問道:“若是如此,往後張弘範也有投效王上的可能?”
“沒有。”
李瑕不加思索,馬上便搖了搖頭。
“一開始隻是做選擇,之後利益會把立場越推越對立。張家的利益既分為兩端,張家人必然會分化。一邊是與張家有姻親的李瑕正在越來越強大;一邊是舊有的蒙元勢力依舊強大,且還能決定張家存亡。
張九郎之所以對忽必烈忠心耿耿,因為順天路總管之位必然要吸引張家最出色的子弟;張五郎早晚會來投奔我,因為一旦我事成他便是皇親國戚,而他必然當不了順天路總管。
我不可能讓整個張家投靠我,忽必烈也攔不住張家有人傾向于我。這種分裂是注定的,誰都阻止不了。”
……
在漢中時,張弘範不肯出來相見,李瑕便知道再也别再招攬這個人。
在李瑕有實力打到河北之前,張弘範根本也沒得選,也沒必要投效李瑕,忽必烈更重用他、更信任他、給的也更多。
而在李瑕有實力打敗忽必烈之時,也就不需要他了。
因為那時要做的,該是削張家兵權。
到時張家不管剩下多少權力,也不可能分到張弘範頭上。好比開賭之前下了注,沒有開盤了之後還兩頭通吃的道理。
如果最後李瑕敗了,忽必烈不可能給最早叛逃的張五郎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甚至有可能是張九郎出手清理門戶。
反過來也是一樣的道理。
最先站出來表态的人,能占最大的利益,但同時也冒最大的風險。
總而言之,李瑕充分理解張弘範的立場,也做好殺他或被殺的準備。亂世之中,這都不算什麼。
“說回張弘基。既然已有了張五郎、張九郎站出來擔風險,張家其餘人便不必太賣命,最好的态度便是表面忠于忽必烈,但盡力不得罪我,這是立場。我不信張弘基會如你所言,策反俞德宸來刺殺我或刺探情報,這種反應太過激烈,不符合張家的利益……”
~~
保州城西有條河名“一畝泉河”,從西向東流過保州城。
當年張柔重築保州城,引一畝泉河入城,既作防禦,又給城中提供清流水源。
小河潺潺,河邊建了許多水車,用于灌溉農田,在秋日裡構成了一副安甯祥和的景象。
張弘範沿河策馬而行,看着這般風景,原想賦詞一首,腦海中卻無端泛起一句“小橋流水人家”,因為一句詞不免又想到李瑕。
他搖頭苦笑,拉住缰繩,眺着遠處。
很早以前張五郎也曾帶着他們這幾個小的兄弟姐妹來附近踏青,有次問及大姐兒往後想找怎樣的夫婿,當時隻六七歲的大姐兒說“要能幫家裡做事哦,讓父親不那麼累”。
那時候多懂事。
總之是每次回到保州,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往事會想起來,家鄉大概便是如此……
一路行到城外,張弘範卻不急着進城,而是先到了城外的一處莊園。
那是一名張氏族中長輩的莊園,張弘範需喚對方“七叔公”,這七叔公見他回來,很是高興,忙不疊安排果脯茶點。
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美婢煮水泡茶,正好寒暄完便聞到了茶香四溢。
“好茶啊。”
張弘範捧着茶杯嗅了嗅,閉目品味了一會,問道:“這品種……龍園勝雪?”
“九郎好眼界。其實我哪懂品茶啊,灌進去都是一個味,購些絕品新茶招待客人,方顯得出實力,不教人小瞧了張家不是,哈哈哈哈。”
“龍團一斤值黃金二兩,但黃金易得,而茶不易得。”張弘範問道:“該是從宋國福建路來的吧?”
張七叔公身上既有河北莊稼漢的草莽之氣,又有豪門權貴的奢豪氣,聞言哈哈大笑,道:“那當然,不然還是種出來的不成?有黃金二兩卻無門路,買不到這茶。”
張弘範亦笑了笑,又問道:“不知七叔公是何門路?”
“當然是與往年一樣,不是從亳州來,便是從益都來,還能從何處來?”
“亳州如今不由張家鎮守,而益都李璮也已被平定了,這商路竟還沒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