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下,黃河岸邊,興慶府。
此地處在黃河“幾”字上那左邊一撇的中間,是西夏首府,素有“塞上江南、魚米之鄉”之美譽。
塔察兒已率兵抵達,駐紮在興慶府以北的石嘴山。
他在兵力上具有優勢,但并不想馬上強攻興慶府,隻是下令包圍城池,制作攻城器械。
其目的還是在于引吸唐軍更多的兵力,幫助董文炳給真金解圍。
當然,若是順勢攻下興慶府也好。
對于如何攻興慶府,塔察兒的看法與别的将領全都不同。
“當年,成吉思汗滅西夏時,西夏的國力已經很弱了,你看當時西夏國的疆域,除了河西走廊和賀蘭山,哪有多少能放牧、種地的地方。就是這樣的情況,成吉思汗圍攻興慶府,也是強攻了兩個月不能攻下。最後是怎麼辦的?”
“水攻。”撒吉思應道,“成吉思汗命人扒開了黃河,讓滾滾的黃河水流向興慶府。”
塔察兒點點頭,一指東面的黃河,道:“要是讓我攻興慶府,我就水攻。”
撒吉思道:“可是陛下前些年才命張文謙治理西夏,派了郭守敬來修渠,并不同意水攻興慶府。”
“他就是學漢法學傻了,忘了黃金家族是怎麼縱橫天下的。”
“大王,還是不要在背後批責陛下的好。”
“好吧。”塔察兒歎道:“連我也要學着像漢人一樣恭敬,而草原上的勇士本應該真誠坦率。”
總而言之,他若真要攻興慶府,就打算學着成吉思汗水淹興慶府,而不是打硬仗、難仗。
這就是他打仗的特點。
所以這十餘年來,唯有他戰績雖少,實力卻越來越強。血脈雖遠,地位卻越來越高。
但既然忽必烈暫時還沒同意他這種做法,塔察兒就打算确保真金吐蕃之行順利之後,即率軍返回九原城。
他不願在興慶府多待。
奇怪的是,董文炳還不來,他隻好不停派人到黑水城催促。
那邊去黑水城的信使還沒回來,南邊的探馬卻到了。
“大王,李瑕到了,想要殺破我們的包圍進入興慶府。”
塔察兒訝異之下,一時不知該問些什麼,于是隻問道:“是嗎?”
“是。”
撒吉思問道:“有多少兵馬?”
“看陣仗無邊無際,該有萬餘人,更可能是三千餘人,一人三騎。”
撒吉思道:“以李瑕的打仗作風,必是一人三騎。”
由此可見,如今的元軍将領基本已很了解李瑕了。
塔察兒啐了一口,道:“李瑕帶這些人,要攻哪裡也不夠,也不敢與我大軍決戰。用來吸引我的兵力卻是剛剛好,就算我打敗了他,也很難追上他。他攻宋國時就是這樣,和他打仗沒多大意思。”
“大王說的對,他一直就是這樣無恥,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撒吉思道:“他把廉希憲派往玉門關,又親自來吸引大王的兵力,一定是為了給西域的兀魯忽乃解圍,有傳言說他們是相好。”
“李瑕娶的是兀魯忽乃的小女兒。”說到這裡,塔察兒不由道:“合丹真是個廢物,留下西域這個爛攤子。西道諸王真是越來越不堪了,要麼像合丹這麼無能,要麼像海都那樣無恥。”
撒吉思深以為然。
觀如今之形勢,唯有東道諸王才是大元的柱石。
他把心思轉回戰事之上,撚着胡子想了想,忽然眉頭一動,試探地問道:“大王,将李瑕放入興慶府如何?”
“哦?”
塔察兒已經走了神,在想怎麼凝聚東道諸王,再獲得更大的地位。
他戰意并不強,在政治上卻極為敏銳。
“大王,放李瑕進入興慶府,再水攻……如何?”
塔察兒眉頭一動,恍然大悟。
是啊,忽必烈是不允許水淹興慶府,但如果能淹了李瑕,怎麼還會不同意?
“感謝長生天把王相這樣的智者賜給了我,我們就這麼辦吧。”
~~
興慶府。
随着南面的元軍退開,李瑕的龍旗招展,一路進了興慶府,引得城内的守軍一片歡呼。
這還是李瑕稱帝後,甯夏軍的将士們第一次觐見,且又是在被包圍之中,得到新帝親自前來解圍,自然是激動萬分。
“吾皇萬歲!”
歡呼聲中,唯有在南城迎接李瑕的李曾伯臉色有些尴尬。
對于李瑕稱帝之事,李曾伯其實從來沒有表态過,既未上表慶賀,也未像某些個宋臣一樣抨擊或讨伐。表現出順其自然的模樣,平日裡隻有在實在避不開的時候才以“陛下”稱呼。
李瑕很能夠理解李曾伯的心情,在接見禮之後,邀他單獨上城頭閑聊,道:“朕讓敬齋公為難了啊。”
一句話雖體諒了李曾伯,那“朕”的自稱又表明了他的決心。
李曾伯歎息一聲,道:“若說為難,我一生以忠義自诩,臨到了臨到了,還是叛了大宋。”
“早晚有這一天的,敬齋公就看開些吧。”李瑕笑道,“生前當個開國功臣,收複故土,一統天下。怎會不好過遮遮掩掩,欺世盜名?朕稱帝時,腦子裡想的便是一句話,大丈夫敢做敢當。”
李曾伯苦笑,道:“我欠大宋的。”
“不,是大宋欠你的。”
“陛下可知,我祖輩是何人?”李曾伯道:“先祖,名諱邦彥,外表俊爽,美風姿,自号李浪子,熟習猥鄙之事,擅長戲谑,能踢蹴鞠,與賈似道相類……我不孝,實言先祖之品格、才幹尚不如賈似道。先祖受徽宗皇帝器重,拔擢為宰相。金兵逼近開封時,他力主割地、議和,釀作靖康之恥。”
話到這裡,他又是一聲無奈的長歎。
“故而說,我欠大宋的,平生起起伏伏,雖遭排擠、打壓,我本想着無論如何,守好大宋社稷,算是為先祖贖罪。如今,既想随陛下建不世之功業,又覺再次辜負大宋,耿耿于懷,坐立難安呐。”
“敬齋公竟是這般看的?”李瑕道,“沒有高求、李邦彥,趙佶就能不亡國嗎?”
李曾伯默然不語,這樣簡單的道理他當然明白。
隻不過心裡的坎不好過。
李瑕于是伸手入懷,掏出一本老舊的薄冊遞在李曾伯手裡,道:“自古亡國者,李後主最為可憐,宋徽宗其後。天命使之吧。”
李曾伯接過一看,隻見那是一份族譜。
他自己的族譜還是李邦彥南渡以後留下的,再往上的族譜則在靖康之變時丢了,隻知李邦彥之父親是個銀匠名李浦。
此時順着這冊子一條條往上看去,待看到自己的先祖原來是南唐李煜之後,心境便變得奇怪了起來。
“這……”
“朕知道你的心思,特命人去查訪的。”
李曾伯一時無言。
他根本不知李瑕給的這冊子是真是假。
其實早已無法考證了。
但沒等他去分辨,腦子裡已聯想到南唐滅亡後,趙氏對李煜的所做所為,心中那份愧疚竟是消了大半。
也許真假并不重要,人總是要給自己找個借口。
這道理,李瑕是從趙衿身上學到的。
自從他告訴趙衿,他在宮變那夜是去救趙昀的,趙衿就開心了不少,如今在長安住下,已能夠正常生活。
他希望李曾伯也能做到。
下一刻,李曾伯深深行了一禮,道:“老臣,多謝陛下。”
李瑕點了點頭,知道這一趟來,還是說服了這位原本忠于趙宋的老臣,大為欣慰。
他伸手扶住他,道:“有李卿這一句話,朕沒有白來。”
“老臣讓陛下費心了。”
“值得。”
君臣二人這般寒暄幾句之後,李曾伯已然動容,好不容易才忍着沒有哭出來。
“這城頭上風沙太大,陛下到軍議堂見見諸軍如何?陛下且看那裡,那是西夏宮城舊址……”
~~
軍議堂。
諸多甯夏軍将領彙聚一堂,有些緊張。
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陛下與大帥議起軍務來并不難懂,甚至有些淺顯易懂。
“先說楊奔,李卿命他突圍出城,為的是牽制董文炳部吧?”
“是啊,蒙元以十五萬大軍攻西域,廉善甫不得不調走甘肅兵力,老臣若再不支援甘肅,那就難了。”
“做得好。朕在沙頭坡遇到楊奔,與他做了個配合,讓他試着能殲滅董文炳……”
一張地圖攤開,李瑕用手指點了點,點在黑水城,之後往更南的騰格裡沙漠移了移。
李曾伯看了一會,沉吟道:“恕老臣直言,面對董文炳這樣的将領,以兩千騎殲滅這支元軍,難。”
“讓楊奔試試。”
“這是陛下以往的打法啊。”
“是,但哪怕不勝,隻要能拖住董文炳,局勢就對我們有利。你們看,元軍在河套這一整條鎖鍊,這裡一環,這裡一環,一直環環相扣到西域。董文炳這一環若是掉了,相當于整條鍊子便斷了。”
李曾伯含笑點頭,向諸将問道:“你們說,接下來如何?”
有将領上前道:“董文炳這一環斷了,元軍在西域就暫時得不到支援。我們可集中甘肅兵力,解西域之圍,讓廉公可直指忙剌哥?”
“不。”很快有别的将領指了指地圖,“元軍的鎖鍊斷作兩截,東一截,西一截,西邊這一截由着西域的盟友去消耗,我們該打東邊這一截才對。”
衆人眼睛一亮,已恍然明白過來。
李曾伯撫須點頭,向李瑕笑道:“忽必烈派了個年輕的孩子來建功業,結果成了拖累,被陛下這麼順手一推,先是拖動了董文炳,又拖動了塔察兒,隻怕要拖動整個河套局勢了啊。”
“倒不能說真金是拖累。隻能說是平時磨砺得少,初出茅廬就擔大任,露了破綻。”李瑕道,“殘酷的是,這種争鬥,但凡有一點破綻,我們都要把它撕開來。”
說罷,他在地圖上點了點,示意該要從哪裡撕。
~~
延安府。
張珏攤開了一封急信,當即招過親兵,喝道:“擂鼓,傳諸将議事。”
很快,他大步下了城頭,按着刀柄走進了軍議堂,掃視了衆将一眼。
“塔察兒已至賀蘭山,北面元軍已孤立無援,我們的時機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