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馬近兩萬人,包括雲頂、嘉定、叙州、慶符、泸州、淩霄城等所有守軍。
其中一萬餘人已被李瑕調至成都,接連與紐璘、劉黑馬大戰,疲憊至此,必須要休息,且鎮守成都。
成都旳将士們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卻是馬不停蹄趕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萬人朱禩孫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長甯軍。
他借朱禩孫之名義,開始奪取兵權。
八月初,兵馬終于齊集于神臂城。
看起來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銳兵士不過四千人,其餘皆是臨時抽調的輔兵、鄉勇、民壯。
而川西、蜀南兩地也因此極為空虛
且這是整個潼川府路僅剩的一點家底,不到萬人要守成都後方、重慶上遊,整整兩州十四縣之地。
一旦被調離,任意一支小股蒙軍便可長驅直入。
那麼,叙、泸被攻破,成都成為孤城,也必然失守。從而,川西、蜀南覆滅。
朱禩孫本認為李瑕奪兵權是為了鞏固叙、泸防務,進而鞏固成都勝果。
他沒想到,李瑕集兵之後,竟提議要帶兵離開。
“非瑜明白這個後果嗎?連蒲帥也不敢輕易調動叙、泸這點兵力。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當于讓出長江上遊,局面隻會更壞!”
“我明白。”李瑕道:“但請朱安撫使放心,如今蒙軍的川西主帥劉黑馬,絕不會輕易發兵來攻。”
“便是他隻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餘萬大軍。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劉黑馬不願來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撫使。”
李瑕竟是這般直截了當地随口應付了朱禩孫。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與劉黑馬談判、借忽必烈的陰謀去詐劉元振這些事,終是不能與人明言的。
引導這股勢,懾住了劉黑馬,才使得川西、蜀南暫時安穩,可集兵于一處。
但接下來呢?
蒙哥不死,後續的一切計劃都不能施行。
李瑕當然可以等着,慢慢休整,慢慢積蓄力量
王堅斬殺晉國寶之事,已通過蒲擇之的情報傳來。守将有如此堅決的意志,以釣魚城之地勢,也許還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會死,釣魚城是最有可能之處。
這是李瑕依據後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變化,各種可能皆有。
一則,釣魚城并非沒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勢極險,可大獲城、青居城、運山城、大良城,哪一處不險要?王堅意志堅決,可張實、楊立、王佐、段元鑒,哪一個意志不堅決?
萬一有哪個心志軟弱的宋将被李瑕頂替了位置,留在釣魚城中,一刀斬下王堅的頭顱
二則,釣魚城能守得很久,蒙哥還會死嗎?
恰如李瑕曾與易士英所言“等到臨安城破,大宋滅亡,淩霄城也許還在”,釣魚城也是一樣,它是極重要的戰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繞。繞過釣魚城,走萬州、走夔州,一樣可以順長江直下京湖。
變數太多了。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頭,望向浩蕩的長江水。
他極目遠眺,似想在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頭緒,但找不到。
蒙哥,這是統治疆土最廣、掌握權勢最大之人,讓當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彎刀鐵蹄而顫抖、恐懼。縱觀整個人類曆史,無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冊上那一個個響亮的名字,他又顯得如此籍籍無名。曆史課本上不記錄他的名字,後世大多人隻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堅,興元府都統、兼知合州,官職不算大,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諸國被蒙古鐵蹄踏滅之際,他孤守釣魚城,斬殺使者以示決心,迎擊當世最強大的兵馬,何等氣概?然而,史冊沒有為他單獨列傳,鮮為人知。後世人多是戲說楊過殺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堅之名。
這一戰,湮在層層迷霧中,并未在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論。
李瑕很想要透過迷霧,一窺它的壯闊。
當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變,雖然不知改變了多少。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時間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為兀良合台之死。
這個蒙哥最親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開始籌備攻宋。
之後,是宗王阿蔔幹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決意親征宋朝
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興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軍已包圍了釣魚城兩個月。
蒙哥駐軍在釣魚城東面五裡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釣魚城西面駐紮,負責初期的主攻;
史天澤則駐紮在南面,沿嘉陵江擺開兵力,防止重慶宋軍的支援。
十多萬蒙軍将山城圍得水洩不通。
這兩個月間,蒙哥并未下令強攻釣魚城,而是先拿下了釣魚台南面的水軍碼頭,阻斷了山城與重慶之間的聯系,并摧毀、俘獲宋軍戰船數百艘。
之後,蒙軍一邊包圍、一邊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熱的天氣、惱人的蚊蟲。
這個時節抵達釣魚城下,對蒙軍而言,有壞處,也有好處。
壞處是,北人顯然不習慣重慶的酷暑,軍中瘧疾肆虐,還未開戰便出現了大量的傷亡。
但蒙哥入蜀以來,接連大勝,正是士氣振奮之時,瘧疾對軍心的打擊并不緻命。
正好,在經曆過漫長的行軍,攻打沿途堡壘之後,士卒确實需要休整,又可對釣魚城守軍形成壓迫。
終于,出伏天一過,天氣便漸漸轉涼下來。
接下來是漫長的秋冬,有大把的時間任由蒙哥伐蜀。
八月七日,陰天。
号角聲起,蒙軍再次開始強攻釣魚城。
汪德臣率先領兵攻打鎮西門。
這個城門建在山上,山勢極為陡峭,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軍的砲車無法抛射上去,隻能搬着雲梯,試圖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傷亡自然極大。
不時有人從懸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軍的叫喊
石子山大營,蒙哥坐在大帳中,巍然不動。
除了愛喝酒,他并不貪于享樂,永遠都是默沉寡言的樣子,威嚴而深沉。
“大汗,劉黑馬派人來報戰況了,他還在成都與宋軍對峙,連打了幾場大勝仗。但他抵達成都時紐璘已戰死,他隻有騎兵支援,不能攻城,準備從陝西再調兵來,為大汗攻下成都,盡快趕回重慶”
每聽到成都的情況,蒙哥便感到惱火。
他不是沖劉黑馬,而是沖紐璘。
珊竹帶的紐璘,智勇雙全,蒙哥對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大敗了,連性命與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紐璘辜負了他的大汗,長生天會懲罰他,告訴劉黑馬,别再讓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會兒,有人從帳外走了進來,附耳對蒙哥低聲說了句什麼,隐隐還能聽到“忽必烈”三個字。
蒙哥皺了皺眉,不悅,淡淡道:“繼續吧。”
很快,下一個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腳下。
他風塵仆仆,臉上卻帶着驚懼之色,在蒙哥的凝視下瑟瑟發抖。
“大汗宗王塔察兒”
蒙哥沉聲道:“塔察兒又敗了?”
“是,宗王還是沒能攻下樊城”
聽了這樣的壞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氣,至少臉色十分平靜。
“成吉思汗的子孫,出現了廢物。”他如此評論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統左翼諸路蒙古、漢軍征京湖,以明年為期,與我會師于臨安趙宋行在。”
随着這一聲令下,石子山大營更加忙碌起來,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轟轟烈烈的鈎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權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間,蒙哥竟決定再次起用這個同胞弟弟。
許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卻能隐隐感到這場戰事背後,還有一場暗流湧動。
數日之後,劉黑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時也聽說了忽必烈重新統率大軍的消息。
他驚出了一頭冷汗。
“大汗這是察覺到什麼了?”
劉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這麼做,理由太多了,也許是預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許是大汗聽說了漠南王要有所動作,将他調離草原。”
“不。”劉元振搖了搖頭,“這也許就是漠南王的謀劃呢?我們猜對了我們真的猜對了。”
“太險了啊。”劉黑馬喃喃道。
“不論無何,漠南王東山再起了。”劉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與忽必烈之間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卻還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父親看到了嗎?漠南王挺過來了,猜忌、鈎考連大汗也不得不承認,隻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對了。”
他不願放棄他的猜想,既恐懼又興奮。
“相信孩兒,很快,便到了我們押注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