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已過了中秋節。
蒲擇之沒心情過節,他終日埋首于情報、地圖之間,試圖想出辦法破解眼前旳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見,中秋之後蒙軍對釣魚城的攻勢必會越來越猛烈
蒲擇之對釣魚城的地勢有強烈的信心,相信隻要是正面攻防戰,釣魚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勢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殺主将而降,或蒙軍繞道太多狀況都能導緻川蜀覆滅、大宋滅亡。
作為四川制置使,蒲擇之遠遠比釣魚城守将王堅要憂慮。
他急需呂文德統兵入蜀。
支援釣魚城隻是其一,坐鎮重慶才是關鍵。
唯有如此,萬一釣魚城破,重慶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軍,讓大宋長江防線有時間布防;哪怕蒙軍繞過釣魚城,重慶守軍還可銜尾追擊,斷蒙軍糧道。
換言之,重慶必須要有兵力,既是與釣魚城互為犄角、也是守這道防線的意義所在。
然而,蒲擇之千盼萬盼,卻沒想到呂文德這個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終于,他聽下屬禀報。
“大帥,援軍來了!”
“總算來了。”蒲擇之長歎一聲,撐着病體起身,道:“取兵符來,準備移交呂副帥吧”
“大帥,不是呂副帥的兵馬來了,是叙泸兵馬來了”
蒲擇之一愣。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否老糊塗了,忘了曾經調過叙泸守軍。
“扶我到朝天門看看。”
“是”
蒲擇之咳嗽着,在扈從的攙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門城樓。
長江在此地回環,一派壯闊景象。
江風很大,老人的身軀愈顯得孱弱。
他極目眺望,望到長江上遊有數不清的船隻正揚帆而來。
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宋”字迎風展開;另一面旗上則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撫使朱”。
蒲擇之卻想到了另一個人,李瑕。
他猜得到這支兵馬因誰而來。
眼前這一幕,仿佛是讓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時,猛然聽到那一句“迎蒲帥入成都!”
“關鍵時候,每每是非瑜來啊。”蒲擇之低聲自語道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我與非瑜單獨聊幾句。”
蒲擇之既開了口,很快,堂上其餘人都退下。
這是他對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脅了他?”
“是。”李瑕很坦蕩。
今日再見面,他目光看去,隻見蒲擇之蒼老了許多,再無當時的威風凜凜。
隻過了一年,已熬枯了這位蜀帥。
“萬一蒙軍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擇之問道,臉色有些難看。
“不會。”李瑕道:“劉黑馬中了我的計,不會輕舉妄動。”
他沉吟着,對蒲擇之還是說出了大部分的實話。
“去歲我北上,曾探得一個情報,忽必烈将派人刺殺蒙哥,故而料定此戰大宋必勝。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勢威懾劉黑馬,但不敢直言,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備。遂騙劉黑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許久。
李瑕最後總結道:“劉黑馬心底還是傾向于忽必烈,他以為川蜀之戰有忽必烈在幕後推手,必會靜觀其變,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這事太複雜,蒲擇之低頭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賭一把也好,也隻能如此了。”
李瑕道:“當然,忽必烈刺殺蒙哥,未必會得手,故而我還是領兵來了。”
蒲擇之走了神,想了許久,方才問道:“這消息,你還與誰說過?”
李瑕猶豫片刻,坦誠答道:“賈似道。”
“果然如此”
蒲擇之慘笑一聲,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預感到不好,問道:“可是出了變故?”
“呂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與賈似道打敗了塔察兒。”
李瑕一愣。
他凝神思考了一會,漸漸想明白這其中的關鍵。
當時,為了得到賈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價值的情報與之交換。
但,賈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擊殺蒙哥的功勞。
有時候,功勞太大,反而是殺身之禍。
那麼,在賈似道眼裡,蒙哥既會死,便不必憂慮川蜀戰場。隻等蒙軍退了之後,遣呂文德去奪權便好。
對他而言,京湖才是取功業的好去處。
“天下三大戰場,兩淮是我大宋防禦最有底氣之地,三裡一溝、五裡一渠,可遏蒙古騎兵。川蜀多山,道路難行。因此,京湖戰場其實是蒙軍破我大宋的關鍵。”
蒲擇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緩緩解釋起來。
“但為何蒙軍卻年年主攻川蜀呢?因為他們沒有水師,無法正面攻破京湖。簡單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層籬笆,川蜀是外層籬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層,才能攻入内層。這道理,朝中重官與官家都明白。”
李瑕聽懂了,道:“換言之,川蜀破了,還有京湖。官家雖擔心外層籬笆壞了,但内層籬笆若壞,他更恐懼,這是遠憂與近憂的區别。賈似道守住京湖,功勞比守住川蜀更大?”
“此為其一。”蒲擇之道:“其二,大宋已無力北伐。這戰,打勝了也隻是守住而已。和談是必然之結果。”
“和談?戰事正如火如荼,便要考慮和談嗎?”
“是啊。”蒲擇之又咳了兩聲,問道:“我說和談是必然,你可知為何?”
李瑕點點頭。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滅蒙古,正常而言,那就隻能和談。
蒲擇之又歎道:“若是呂文德與蒙哥對壘之際,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談之際,呂文德豈有好下場?”
李瑕明白。
莫說忽必烈要刺殺蒙哥本就是他編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談,忽必烈也必須表明态度。
“當年,開禧北伐之後,史彌遠暗殺韓侂胄,處死蘇師旦,割下此二人頭顱,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談往事曆曆在目,賈似道、呂文德豈敢效仿韓侂胄、蘇師旦?”
蒲擇之顯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李瑕一時竟分不清這是賈似道的錯,還是宋廷的錯。
往事曆曆在目,近的是韓侂胄,遠的還有嶽飛。
殺得金人聞風喪膽,那到了宋廷要與金朝和談之際,不殺嶽飛怎行?
賈似道口口聲聲要保大宋山河,卻不敢當嶽飛。
終究是入官場時日尚短,李瑕當時沒能預料到這其中還有這般龌龊思量。
“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擇之歎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非瑜領兵來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憑蒲帥差遣。”
他敢奪朱禩孫之權,與紐璘一戰、與劉黑馬一戰,因為這都隻是萬餘人的戰役。
李瑕經驗雖少,卻曾看過蒲擇之指揮三萬人,勉強敢試試手。
但二十餘萬人的大戰,便是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廬便輕易上場。
因此,李瑕依舊是抱着謙虛學習的心态,願聽蒲擇之指揮。
他自信,但不自負。
“咳咳。”蒲擇之談了這麼久,顯然已極是疲憊,撐着精神道:“潼川軍遠道而來,且先休整幾日到時,你可敢支援釣魚城?”
“敢。”
“不求你能勝十餘萬蒙軍,不是你能擊敗的。但須讓釣魚城軍民看到,大宋未曾抛棄他們”
還是那一句話,堅城險寨,往往是從内部被攻破的。
大獲、青居、運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須要有援兵,否則,蒲擇之真的怕王堅步了段元鑒之後塵
“都統。”
王堅回過頭,看向身後的劉淵,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軍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張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堅又轉過頭向城牆下看去。
“噗!”
一聲響,餘光當中,隻見劉淵一刀斬下張珏的頭顱!
王堅尚未反應過來,一柄大刀又已劈下來。
“你”
他猛地驚坐而起,隻覺渾身大汗。
“是夢啊。”
喃喃了一聲,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劉淵是段元鑒的副将
無心再睡,王堅起身向南面的護國門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夜色深沉,副将張珏正在城頭巡視。
“來了?白日還需換都統指揮,夜裡何必再過來?”張珏道:“放心,蒙軍未曾夜襲。”
“做了個夢”
張珏聽罷,苦中作樂地笑了笑,道:“看來都統是信任我,沒夢到我斬了你的頭。”
“可知我為何殺晉國寶?”王堅道,“怕的就是軍中有人效劉淵殺段元鑒、王仲殺王佐之事。”
被圍城已近三月,王堅在士卒面前顯得極為自信。向來言釣魚城天險,必能守住。
唯獨在張珏面前,他偶也會流露出這樣的擔憂。
川中八柱,以及一個個險峻山城皆已失守。釣魚城已成川蜀破滅前最後一個堡壘。誰真敢說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張珏隻能已眼前的戰果來寬慰王堅,“汪德臣猛攻鎮西門一月,徒勞無攻,才轉而與史天澤合攻護國門,可見其黔驢技窮。懸崖天險,豈是他”
下一刻,厮殺聲突然從護國門下的峭壁上響起。
“夜襲!”
“蒙鞑夜襲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