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治所原是在處于沱江與長江交彙處的泸川縣,蒙軍入蜀後,治所先後遷于榕山、安樂山、三江碛,最終築城于合江縣神臂崖。
神臂城居于下遊,并不能控制沱江入口。
二月末,蒙宋兩軍于江口一戰。宋将張實被俘,宋軍大敗,安撫使朱禩孫領軍逃至神臂城。
紐璘立刻攻占了泸川縣城,虎據長江,其軍勢之盛,旌旗辎重百裡不絕。
至此,蒙軍幾乎已可以放舟東向、攻打重慶府。
但紐璘并不急,他的戰略目的是準備與涪江、嘉陵江、渠江等幾路大軍合攻重慶,如今他這一路進展順利,遠甚另幾路。。
他不像兀良合台那般容易驕躁,且吸取了其教訓,認為應該先攻下叙州以及泸州神臂城。
最不濟,也該把宋軍船隻全部摧毀。
三月初二,紐璘親率騎兵沿江岸向叙州進發,完顔石柱領水師溯江而上,直逼叙州。
“蒙軍來了!”
凄厲的叫嚷聲劃破叙州城的夜晚。
李昭成随韓祈安走在長街上,忽聽那邊院子響起殺喊聲。
“救命啊!”
他回頭看去,隻見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渾身是血,由一群下人攙扶着奔出來,其人背上還插着一把刀,正痛得嗷嗷直叫。
之後便見二十餘個黑衣漢子嘴裡嚷着蒙語從那大宅院中追出來,揮刀便砍。
“啊!”
長街上的行人吓破了膽,紛紛掉頭鼠竄,城中登時混亂起來。
唯韓祈安冷靜地駐足看着,待那群黑衣漢子又重進了大宅院,方才道:“放心吧,城門還未失守,蒙軍并未入城。”
李昭成凝視着那滿地的血泊與屍體,搖了搖頭,喃喃道:“太血腥了太”
“你覺得血腥?”韓祈安道:“你可知汴京被攻破時死者幾何?成都破城死者幾何?”
他歎息一聲,放緩語速,又道:“我算過,今夜不過殺六百餘人,且皆是城中為富不仁者與助纣為虐之輩”
“韓先生何以确定?”李昭成顫聲問道:“富與不富、仁與不仁,隻在先生一念之間,這些人死生皆憑先生操控?”
“這是亂世。”韓祈安道,“我不欲與你分辯其中道理,我隻告訴你我們會如何做奉阿郎之令,高年豐已帶了兩百人潛入城中,今夜他們将在城中大開殺戒。名單是我與嚴雲雲親手拟定。
魏文伯谄媚丁大全,知叙州,未必沒有監視阿郎之意。此人橫征暴斂,上任不過一年已貪二十餘萬貫。僅說年節之前,先貪墨花燈錢七千貫,又借取消燈會之名派人勒索城中商鋪。
其人合黨羽數十人,以沙土調換叙州糧倉,私賣官糧;私吞馬湖江之戰中受傷士卒之撫恤;裁撤叙州守軍,吃空饷;以應戰之名強征漁民船隻,販貨發賣這些,是你與姜飯入城後查到的,非我騙你。”
說到這裡,韓祈安搖了搖頭,道:“阿郎雖與丁大全有過合作,但絕不容丁黨禍國殃民,時機一到,必與之分割。”
說話間,兩人已走了數十步,李昭成轉過頭,指了指方才的宅院,問道:“這戶人家又做了何事?”
“黃員外,開青樓的,叙泸這邊從各村落偷來的小女孩多是賣到他手裡。”
“可他家中也有”
韓祈安擺了擺手,道:“隻要不反抗,‘蒙軍’會把人當成俘虜綁走,天一亮,江春會帶叙州軍将這些俘虜都救出,我們要的,是叙州城的錢糧與産業。”
李昭成又問道:“那城北的馬員外呢?又做過何等惡事?”
韓祈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信任嚴雲雲,她拟的名單自有理由。”
“是嗎?”李昭成依舊覺得心裡堵得慌,又問道:“蒙軍攻城之際,做這些真的好嗎?”
“正是因蒙軍攻城,才有機會做這些。”
韓祈安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是初次經曆這等事,有些不自在,這在所難免。今夜好好歇歇,明日去看着江春”
李昭成并未再說更多,随韓祈安回到住處,隻見嚴雲雲正坐在燭火邊理帳。
有幾個袖上沾着血的漢子正站在她身旁,低聲說着什麼。
走近了,李昭成便漸漸聽到嚴雲雲的聲音。
“我不管這些,直系男丁必須殺了”
她聲音裡滿是冷意,與年節時的笑語不同。
李昭成聽了,心裡便有些抵觸嚴雲雲,向韓祈安點了點頭,自回了屋躺下。
腦子裡還是今夜見到的血、城裡那一派混亂的景象。
他終于意識到,李瑕與以前不同了
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昭成忽聽到推門聲,有人走了進來。
“李郎君怕是睡不着吧?”
是嚴雲雲,她在榻邊坐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揉着脖子,歎道:“好累。”
李昭成擡眼看去,隐約能看到她的身形,勾勒出飽滿的曲線。
他側了側身,顯是不習慣嚴雲雲靠得這般近。
“嚴掌櫃不是鹽商嗎?怎還做這些?”
“阿郎需要什麼,我便做什麼。”嚴雲雲笑道,“隻要我能做到。”
李昭成問道:“今夜城中死的這許多人,你确定沒有無辜之人嗎?”
“當然不能确定,但若拿不出錢糧來給阿郎練兵,待蒙軍破了城,又要死多少人?”
“你這道理說不”
嚴雲雲忽欺身下來,在夜色中盯着李昭成的眼,道:“我知道李郎君怎想的,你對我的态度變了。你責怪我,比責怪兄長還多因為我是女人,你見不得女人狠厲,對嗎?”
她湊得太近,李昭成極不自在,偏過頭,不說話。
“我以前是當妓子的,這叙州城内不少人欺負過我,我借着這個機會報複回去了你是這般想的,對嗎?”嚴雲雲問道。
“有嗎?”
“有。”
李昭成躲了躲,道:“果然我問過,城裡許多人說馬員外是大善人,你公報私仇。”
“你要向阿郎告狀?”
李昭成“嗯”了一聲。
“好啊。”嚴雲雲笑了笑,道:“那我說的更多些,你好告個仔細了。馬員外那人,不舉,每次召我過去你知道木驢嗎?”
“木驢?”
過了一會,李昭成見嚴雲雲沒再多說,轉過頭看去,正對上她的眼。
他愣了一下,心頭那點火氣是消了下去。
“嚴姑娘,你”
“罷了,你要告狀便告吧,沒人能質疑我與兄長對阿郎的忠心。”
“你沒公報私仇便是。”李昭成道,“也盡量少牽扯些無辜之人吧”
嚴雲雲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問道:“你沒碰過女人?”
李昭成害臊,連忙背過身去,縮着身子道:“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我會好好辦事。”
嚴雲雲卻已貼了上來,用豐腴的身體抵着他
“果然,還是個雛。”她笑了笑,湊在李昭成耳邊,長長舒了口氣。
“别這樣嚴姑娘别”
天光漸亮,李昭成睜開眼,茫然地掃了屋内一眼。
若非鼻間殘留的一抹香味,他恍然覺得那是一場夢。
推門而出,走到堂上,他終于看到了嚴雲雲。
她依舊坐在那,面前擺着一疊又一疊的契書、清單,手撥動着算盤,頭都未轉一下。
“嚴嚴掌櫃。”
“起了?兄長讓你去江通判府上。”
李昭成聽着這淡淡的語氣,愣了一下,有些失落,低聲道:“我們單獨談談,可好?”
嚴雲雲擡起頭,道:“好啊。”
院子裡已不見了那些染着血的黑衣人,隻有短襟打扮的漢子們偶爾來回。
李昭成長歎一聲,道:“我騙旁人說自小有婚約,但其實是沒有的,我可以娶”
“就當什麼都未發生過吧。”嚴雲雲道。
李昭成一愣,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低聲問道:“你對我不滿意?昨夜是我初次後來”
“我很滿意。”嚴雲雲笑道,“這輩子有過許許多多次,昨夜我是最歡喜的,這是真的。”
“那你”
“好的感受,一次便夠了,我不想毀了它。往後你還是叫我‘韓家姑姑’吧,你我不宜成親。”
嚴雲雲顯然比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似乎變得自信了許多,說話間有了更強的氣勢,又道:“阿郎說的不錯,公是公、私是私,不宜與下屬有這種瓜葛,确實有太多不便。僅此一次,往後我不會再破例。”
李昭成完全愣住了。
嚴雲雲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人嫖了一輩子,昨夜,因你解了心結,多謝也很抱歉。”
她揮了揮手,自轉身而去,毫不留戀。
李昭成怅然若失,默立在那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沒能移開目光。
他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這次到叙州于他而言實在是經曆了太多。
這日傍晚,蒙軍已兵臨叙州城下。
李昭成帶着江春在城頭看了一眼,忽又想到嚴雲雲說的那個“雛”字,覺得自己這樣的江南書生在蒙人面前與小娘們也無異。
他轉頭看看姜飯的臂膀,有些羨慕。
心底卻也有股氣概油然而生,李昭成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又許久,城頭上響起一聲驚呼。
“守?就我們守?!你看看這叙州城裡有什麼?”
江春驚慌失措,語氣已有些激動,指了指自己,“我一個文官、你一個病秧子,還有”
他又指了指身邊的姜飯、李昭成。
“一個斷手的殘廢人、一個唇毛未生的孩子我們怎麼守?!以甯啊,告訴我,非瑜到底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