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走廊與大漠之間,一段飽經滄桑的漢時土長城猶立在風沙之間。
它的前後已經斷了,牆體上滿是風蝕的裂痕,在曠野上顯得十分孤獨。
很難相信這一堆夯土也能屹立千年不倒……
李瑕走上墩台。
他望了望遠處的大漠,觀測着烽燧之間的距離,在手中的圖紙上做了标注。
陪在他身邊的朵思蠻不由好奇,問道:“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啊?”
“為什麼這麼問?”
“長安多好啊。”朵思蠻提到長安,語氣還帶着歎贊,又道:“有那麼好的關中,把人都遷過去多好,這沙漠裡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要來搶沙漠的地盤?”
若說她傻,世上也有過不少聰明絕頂的人與她的想法一樣。
李瑕也懶得與她解釋明白,道:“照你這麼說,臨安更好。要讓你去了臨安,能比趙氏君臣還不思進取。”
“嘿嘿。”
朵思蠻傻笑兩聲,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覺得自己能與趙氏相比,那應該是更像漢人了。
她以前常聽族人譏笑漢人懦弱,到長安生活一年才知漢人活得好,轉而對風雅、繁華之物愈發羨慕。
“不思進取,我又學了一個成語,而且我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李瑕看她得意的樣子,搖了搖頭,道:“成語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堂兄還精通四書五經。”
朵思蠻的堂兄之多,天下間就少有人能超過她的。此時她也不問是哪個堂兄,道:“四書五經?那個非常非常難的。”
“是啊。”
李瑕知道四書五經很難,連他自己也不會。
從這點來說,真金比他更像是一個儒生。
那是真金漢化得深,還是朵思蠻漢化得深?
李瑕想不出,于是心想,等見到真金也就知道了。
“你還沒說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呢,是要去西域救額吉嗎?”朵思蠻又問道,她嘴上說着不關心兀魯忽乃,但還是關心了一句。
“不需要到西域去,到這裡就夠了。”
李瑕随口回答着,因為面對的是有些笨的朵思蠻,他不介意與她說這些,這也算是理清思路的過程。
“現在的情況是,忽必烈想要西域,而我想要吐蕃。在這裡就能看到我是怎樣守住西域,他又是怎樣丢掉吐蕃。”
“在這裡就能看到?”
朵思蠻連忙踮起腳,向更遠處望去,隻見黃沙漫漫,一望無際。
于是她微微撅了噘嘴,抱怨道:“明明什麼都看不到。”
“不急。”
碧空萬裡,黃沙漫天,天與地如此開闊。
就這般等了許久之後,終于,有一支狼煙在極遠處沖天而起。
“看到了?”
朵思蠻驚訝地瞪大了眼,隻見由遠而近是一道又一道的狼煙騰起。
她崇拜于李瑕的料事如神,滿腔的愛慕泛上來,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然後乖乖跑開,拿起盾牌和弓,不給李瑕添亂。
蒙古女人的本事,她可還沒丢。
李瑕則上前兩步,擡起望筒向北眺望。
天與地的交界在極遠處,至少有五裡遠。當一條黑線出現,他眼神一亮,顯得有些期待。
好不容易能夠打一仗,他已是戰意昂揚。
“将朕的大纛豎起來……”
~~
駱駝踏着黃沙,停下了腳步,似乎因為感受到了周圍的氣氛不同了,甩着長長的脖子打了個響鼻。
牽駱駝的向導也已站定,驚慌道:“大帥,這……”
董文炳已經望到遠處那杆龍旗。
這已是一個多月内第二次遇到李瑕了。
他不過是想去河湟而已,結果走大路被追擊,打算穿越大漠竟還能被堵截。
董文炳知道現在時機不适合。他疲師遠來,唐軍卻以逸待勞,不宜決戰,退回黑水城才是上策。
然而想到燕王還陷在河湟,能選擇的餘地又有多少呢?
他看得出來,唐軍的兵力并不多。
事實上,李瑕一個皇帝,隻帶數千人親征,在這曠野上遭遇,未必不是一個機會。
值得搏一搏。
“勇士們!”董文炳開口喝道,他的嘴唇已然幹裂,卻還是聲大如雷,“天大的功勞擺在你們面前了,你們行軍千裡,穿過沙漠,長天生對你們的卷顧來了!”
風沙中,激勵的語句一層層傳下去。漸漸地,萬餘元軍開始齊聲吆喝。
這一刻的董文炳覺得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恰遇匈奴左賢王。
區别在于,這次他是兵多的那一方。
元軍一人三馬,行軍時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有着吞噬一切的氣勢。
唐軍則是散在整條防線上,兵力還很分散,發現了元軍之後才開始漸漸聚集。此時拱衛在李瑕周圍的不過隻有一千餘人。
元軍的要做的就是在唐軍的兵力彙集之前,擊潰這一千餘人斬将奪旗。
但這段距離看着近,真正奔跑起來卻很遠,元軍每近一點,趕到李瑕周圍的人就越多。
這種情況下,元軍沒有進行太多的箭失攻擊,而是徑直殺到唐軍陣中。
有唐軍正提着桶在陣前跑動,潑灑着某些刺鼻的黑水,眼見元軍殺來,慌忙便向後退。
“勐火油櫃!”
“轟”的一聲響,聲音像是大風灌進了石頭的縫隙。
當元軍沖上,一堵火牆突然騰起。
白日的火焰并不耀眼,甚至有些看不清。但很快就有黑煙滾滾,慘叫聲交疊,火焰帶來的傷害并沒有因為它不顯眼而有所減弱。
“啊!啊!”
有騎士摔下馬匹,拼命地在地上打滾甚至往黃沙裡鑽。
黃沙早已被烈日曬得滾燙,但遠遠比不上火焰。
襲卷着他的火苗不僅沒有熄滅,還越來越旺。
他把整條手臂都伸進沙裡,下一個瞬間,一切卻又戛然而止,他沒了聲息。隻有身上的油脂還在噼裡啪啦地燃燒。
這種慘痛的死法沒有吓退後面的元軍。
他們的身後是縱橫千裡的沙漠,而前方就是天大的功勞。沒有人想要回頭,後方士卒看不到前方發生了什麼,還在往兩邊包夾。
有元軍下馬,鏟起黃沙去滅火。也有元軍縱馬躍過了地上的火苗,殺入唐軍陣中。
彎刀噼下,還能狠狠地噼進唐軍的盔甲之中。
他們遠道而來,體力消耗了許多,好在有功業作為激勵,還能激發出力氣。
但,戰事才剛開始,之後還要打上許久許久……
~~
“殺啊!”
一名元軍雙手持刀,前向逼進一刀,硬生生将刀尖捅進了眼前那個吐蕃戰士的兇膛。
血噴得到處都是,死去的吐蕃戰士其實已經用他的斷刀往元軍身上噼了好幾刀,但他自己卻沒有盔甲,一刀就被殺了。
很快,元軍殺破了吐蕃人的第一道防線,向這片駐地深處殺去。
“人呢?!”
崔斌焦急地四處探望,尋找着真金的身影。
他表面上答應了趙阿哥奔的要求,将所有搶奪來的錢物全都送來,借機将一隊精兵派進了趙阿哥奔的駐地之中,之後裡應外合,突然展開了襲擊。
正在因為那些錢物而歡欣鼓舞的吐蕃人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殺穿了防線。
……
這片駐地的中心,趙阿哥奔還沒聽到外面的殺喊聲。
他正在接見兩個從唐軍中過來的信使,嚴雲雲在一旁充作通譯。
“這是你們的軍糧?”趙阿哥奔掀開了其中一口壇子,吸了吸鼻子,道:“聞起來還很香。”
“首領可以嘗嘗。”
嚴雲雲上前,随手拿了一塊幹米餅,以茶水泡了,之後又從趙阿哥奔面前的壇子裡舀出配菜來。
趙阿哥奔擔心有毒,本不想吃。但看她又給自己弄了一碗,坦然吃了,他聞着那香味終究是沒忍住,捧起來就吃。
一口下去,他眼睛大亮。
“這也太好吃了!”
“金華火腿,百餘年前宋國名将宗澤抗金,家鄉百姓争相送豬腿,因路途遙遠,遂撒鹽腌制。”嚴雲雲道:“至于這幹米飯,則是用大稻米制成……”
趙阿哥奔這輩子還沒見過稻米,若不是親口嘗過,真不敢相信這米飯能比撒了鹽的烤肉還好吃,連連點頭。
說實話,作為一部之主,還有個大蒙古國萬戶總管的官職,趙阿哥奔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這青海湖畔東來西往的商旅曾帶來過美酒玉石、金銀财寶。
還有香料,烤好的肉撒上香料,也能叫人垂涎三尺,他吃得多了。
但這種新鮮的美味确實是不常有的。
一個相貌粗魯的大漢,也隻有在吃到好吃的之時,身上的煞氣都消了許多。
嚴雲雲道:“宋國也曾因這大米吃過苦頭。端平北伐,宋軍深入敵國,就地尋找糧草,找到小米後隻覺難以下咽,甚至有人因吃不慣小米而染疾身亡。”
“我要是宋人,我也不願北伐。”趙阿哥奔道:“就這光秃秃的地上,能種出什麼?!”
“首領也懂宋國繁華?”
“我能不懂嗎?我祖上就有一支,在宋國被金國打跑的時候跟着到川蜀去了。”
嚴雲雲笑了笑,心道趙阿哥奔還算開明,不難說服,繼續道:“如今我大唐已在川蜀、關中引進這荊湖大稻。加上商路暢通,就是北方也可吃上這樣一口大米。當然,首領若是吃慣了面食。也可嘗嘗我們的炒面有何不同。”
“好,好。”趙阿哥奔很感興趣,“我把大家都喊來一塊吃。”
正在此時,外面已能聽到殺喊聲。
“首領,不好了……”
趙阿哥奔大步邁出,喝道:“有什麼不好的?!”
話音未了,他轉頭一看,不需要回答已知道發生了什麼。
“殺!”
元軍大喝着,已徑直沖向了他。
同時還有元将用蒙語喝道:“不許放箭,當心擔心别傷了燕王!”
雖說沒有放箭,但有甲胃的士卒持着彎刀殺入未披甲的蕃民之中,很快還是殺得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