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昏,耶律鑄擡眼望去,隻見漫天飛雪,草原上一派蒼涼景象。
這不是出征的好時候,馬匹會在寒冬掉膘。
但戰機轉瞬即逝,不可錯過,這支西征的兵馬還是在冬月裡趕往河西。
這日行軍到九原城,大軍紮營。
耶律鑄看着天邊的落日,不由喃喃道:“千裡萬裡遊子去,一行兩行歸雁來。”
其實還沒看到有雁歸來,大雁一般要等到春天才會北歸。
這詩不應景。
耶律鑄隻是想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們,盼着他們能歸來。
當然,他不止有那三個兒子,他有七個妻子,十多個兒子。諸妻子中,赤帖吉氏是乃馬真皇後賞賜的,于他的仕途也并不有利。
若說于仕途有利,他前兩年還娶了塔察兒的一個妹妹,與李璮算是連襟。
這般看起來,耶律鑄仿佛是醉心仕途之人……其實不然。
不是他醉心仕途才廣結聯姻,而是因為他的身世、名望、才能,各家族都想與他聯姻。
雖是契丹人,以耶律父子輔佐黃金家族三代人的資曆,自是得到不少王公貴族的追捧與拉攏。
耶律鑄的地位比普通漢官高得多。
這使得他與漢官們格格不入,雖然他繼承其父“以儒治國”的理念,傾向推行漢法,但其實并不能親近漢官。
因此他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并不積極于仕途。
這次,若非是為了兒女,他也不至于随軍出征。
出征前,忽必烈說“耶律丞相出征,這一戰沒有失敗的可能了”,可見對耶律鑄才能的信任。
這日才安營下寨,合丹馬上便請耶律鑄商議軍情。
……
九原城位于河套平原,在黃河“幾”字形上方一橫的中段。
成吉思汗出征時,監國公主阿剌海便是駐守在九原城。
此地又名“鹿城”,成吉思汗在這裡打獵時,看到了鹿,于是起了名“包頭”,因為“包克圖”蒙語裡“是有鹿的地方”之意。
趙武靈王修築的九原城是最早的城池,土城牆依山而建如今早已坍塌,蒙人并不修繕,隻在城中搭着一個個大帳。
合丹的大帳是現在的王帳,就在當年監國公主的駐地。
耶律鑄進了帳,隻覺帳内溫暖如春。
他踏過柔軟厚實的地毯,行禮道:“見過宗王。”
“耶律丞相坐下喝杯酒吧,天氣真冷啊。”
合丹正捧着酒杯,招呼耶律鑄坐下。
他是忽必烈的堂哥,時年已五十歲,披着厚厚的長袍,戴着皮毛帽子,顯得十分好相處。
合丹是窩闊台的第六個兒子,庶子。他身上這種好相處的氣質便是因為這庶子的身份。
窩闊台有六個皇後,這六個皇後生下了孩子都能算是嫡子,但一共也隻有四個嫡子,另外還有三個庶子,嫡庶共七個兒子,如今已經死了五個,隻留下六子合丹、七子滅裡。
合丹、滅裡兩兄弟都參加過長子西征。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西征,黃金家族最傑出的幾個兒子都參加了,拔都、别兒哥、蒙哥……以及窩闊台的嫡長子貴由。
諸王統兵向西,滅諸國,攻城拔地,所向無敵。
也就是在這場西征當中,貴由公開辱罵拔都,為自己死在征讨拔都的路上作了鋪墊,也為拔都助蒙哥登上汗位作了鋪墊。
西征之後,貴由成為大汗,卻完全看不起自己的兩個庶弟,并沒有給予任何封地。
從這時開始,合丹、滅裡就已經倒向了拖雷一系,支持蒙哥上位。蒙哥也投桃報李,把窩闊台的地盤拆解分給他們,合丹被分封到了别失八裡。
蒙哥死後,因阿裡不哥一系提前得到消息,隔絕了别失八裡與中原的消息,使合丹一度不能聯絡忽必烈。
但等合丹在得知消息後,還是毅然選擇了領兵支援忽必烈。
這是他第二次在汗位之争中做出選擇,且堅信是對的……
如今忽必烈命合丹從開平領了六萬兵馬從西線攻打李瑕,而這些兵馬本是準備北征阿裡不哥的領地,可見這一戰能打的時間不多。
忽必烈顯然是希望盡快滅李瑕,再迅速回師北上。
合丹明白這個戰略意圖。
“大汗希望在春天結束這一戰,也許我們應該更快速地行軍了,丞相說吧,該怎麼走?”
耶律鑄道:“抵達九原城之後,我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沿黃河抵達蘭州,攻隴西;二是向南,走秦直道。”
帳中擺着張有些簡陋的地圖,耶律鑄卻是不需要地圖也對山川地勢了如指掌。
“沿黃河而行,好處是一路都是河套平原,路途好走,可在興慶府得到補給,前兩日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已攻下涼州,我們趕過去正好可以切斷李瑕的歸路……”
話到這裡,耶律鑄略略沉思,道:“但是這幾天之内,河西的情況也可能有變化。”
合丹問道:“我二哥闊端的那幾個兒子連牛狗都嫌棄,攔不住李瑕……丞相是這個意思嗎?”
他對闊端并不敬重,因為他的嫡系兄長們一直都在排擠他。
耶律鑄緩緩點了點頭,又說起秦直道。
“九原城是秦直道的終點,由這裡直直南下,經安塞、甘泉、富縣、黃陵等等,即可直抵長安。”
他點了點地圖上的延安府,這裡也就是他說的黃陵。
“楊大淵如今正在此處與張珏對壘,此處地形是黃土高山,都很難擊敗對方。我們如果走這條路,好處是能趁着關中空虛,直搗李瑕的腹地。但……”
合丹又道:“但路不好走,而且延安府不容易攻破,我們不一定能殺過去?到時還要繞回來。”
“是這個道理。”
“丞相覺得走哪條路好?”
“……”
這邊正在商議,雪夜當中有信使趕到了。
“宗王、丞相,是興慶府的消息。”
“進來說吧。”
合丹讓信使入帳,還賞賜了他一杯熱酒暖身子,接過那封回鹘式蒙古文寫就的書信看了一眼,遞給耶律鑄。
“中書左丞行省西夏張文謙急報,敵賊李瑕十日内攻下永昌、甘州、肅州、沙州等地,斬永昌王、甘州大王、擒忽帖尼三皇後……”
耶律鑄看過,道:“消息能這般快就到了,一定是李瑕故意讓張文謙知道,這是威懾的伎倆啊。”
換作漢臣,必然是大驚失色,但合丹、耶律鑄沒有。
他們久在哈拉和林,更了解蒙古諸王,知道闊端的兒子并不出色。
正是因為窩闊台嫡系是全面的沒落,合丹才選擇堅定地支持拖雷家族,又怎會對闊端諸子抱有期待?
至于三皇後被俘,他就更不在乎了。
蒙古習俗,兒子連父親的妾氏都要收繼,哪在乎這些?闊端的母親都七旬了,還能活多久?
合丹反而認為這是個好機會,道:“李瑕現在還在河西,丞相說我們該怎麼辦?”
耶律鑄道:“算得出來,他的兵力不超過兩萬人,我們走黃河,經興慶府,先包圍涼州,可以試着殲滅李瑕。如果有變故,可以收複蘭州,駐蘭州、攻鞏昌。”
“不會有這個變故,我們的六萬騎兵将像狼群一樣撲向野狗。”合丹感慨道:“貪吃的野狗忘了周圍的危險啊。”
……
這夜,耶律鑄離開合丹的大帳,已對這場征戰充滿了信心。
在他看來,阿裡不哥、李瑕不過是像漢時的七國之亂,他與合丹便像是周亞夫率領三十六位将軍前往讨伐。
唯獨不知流落西域的兒子如今怎麼樣了,如昭君出塞,音訊杳無……
“漢使卻回憑寄語,漢家三十六将軍。勸君莫話封侯事,觸撥傷心不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