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對蒙古的封地情況略有了解,知道西域一帶屬于察合台汗國。
過了敦煌、玉門關,下一個絲綢之路上的重鎮便是高昌城。高昌即是察合台汗國的領地,其東界大概在天山附近。
當然,窩闊台一系也有幾個宗王的封地與它交織。
阿裡不哥的勢力範圍若能伸展到西域,便說明他成功聯合了察合台、窩闊台家族共同反對忽必烈。
可見阿裡不哥打仗比不了忽必烈,人脈這方面卻有太大的優勢。
耶律希亮所說的,正是李瑕想具體弄明白的。
……
“并非是說阿裡不哥的勢力範圍在西域,而是西域諸王如今正聯合反對我們的陛下。葉密裡是海都的兀魯思。”
耶律希亮話到這裡,神情忽然激動不已,又道:“對了,我在葉密裡聽聞,陛下是稱帝了,是稱帝嗎?”
這話怪怪的,但李瑕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錯,是皇帝。”
“太好了!”耶律希亮道:“家父常說,可于馬上打天下,不可于馬上治天下,今陛下登基,國家終于有了治國章程……”
“是啊,立國五十多年了,終于懂得要治國了。”李瑕随口應着,語氣淡漠中帶着諷意。
耶律希亮沒能聽出來,繼續感慨這來之不易的成果。
“李兄可知?我耶律氏自家祖父輔弼成吉思汗,曆經三世,終于恢複文治。”
他年少,沒有為此痛哭,而是振奮,一幅要回到上都大展才幹的樣子。
李瑕漫不經心聽了一會,将話題拉回了西域,問道:“你是如何到葉密裡去的?”
被問到這番經曆,耶律希亮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問道:“蒙哥汗八年……如今可有年号?”
“中統三年,馬上要過去了。”
“快四年了啊。”
耶律希亮抹了抹眼,道:“當年,大汗駕崩,父親毅然投奔陛下,我與母親,以及兩個弟弟被渾都海所擒。之後,渾都海遣百人,押我們往哈拉和林。到了甘州,聽說是渾都海大敗了?”
“不錯,敗于汪良臣之手。”
李瑕說完,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假扮蒙古世侯,這裡漏了破綻。
太久沒扮演了,有所退步。
當然,今日情況與以前不同,今日随便扮扮無非是為了更方便打探情報,否則嚴刑拷問還費工夫又未必打探得全面。
耶律希亮沒意識到李瑕對汪良臣直呼其名有何不妥,自顧自地說着。
“叛軍大敗的消息傳來時,我帶着母親與弟弟們趁機逃了,藏在黑河以前的沙陀子中……”
李瑕對耶律希亮刮目相看。
算時間,那是在蒙哥死後的第二年,耶律希亮才十三歲,卻能在百餘兵力的看管下逃了,小小年紀,屬實有本事。
“後來,有叛軍來找馬匹,老婢漏言,暴露了行蹤,我們又為叛軍所獲,送到肅州。”耶律希亮又道,“那時河西叛軍已推舉‘哈剌不花’為都元帥,哈剌不花與家父有舊,沒有殺我。”
這是越來越向西了。
漢代設制的郡名與如今的州名不同,甘州大概是張掖郡,肅州大概是灑泉郡,再往西還有沙州,大概是敦煌郡。
果然,耶律希亮又道:“之後,闊端諸子選擇支持陛下,哈剌不花便西撤,到了沙州,我們趁機逃出叛軍,為躲避追兵,涉雪翻越天山,抵達北庭都護府……”
耶律希亮說了很久。
他經曆實在是豐富,三年間一路西逃,在西域見了諸多蒙古宗王。
而這些蒙古宗王,有的支持阿裡不哥,派人追捕他;有的支持忽必烈,派人護送他;有的舉旗未定,默默放他過境。
李瑕聽後,又結合之前北上得來的情報,對蒙古西域諸王之間的混亂關系厘清了不少。
……
簡單來說,蒙古國有四個老派系,也就是成吉思汗長妻的四個兒子,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
蒙古有個傳統,即大兒子派出去擴張地盤,小兒子留在家中守竈。
成吉思汗處理後事的時候也許是類似的思路,給術赤、察合台分封了大片的領地,把汗位傳給三子窩闊台,把軍隊留給拖雷。
術赤一系,術赤有個大名鼎鼎的兒子拔都,拔都西征,攻掠了大片的疆域,建立了金帳汗國,基本已是獨立的汗國,如今汗位由拔都的弟弟别兒哥繼承,别兒哥如今支持阿裡不哥。總之,大兒子一家獨立出去了,卻還能對本家事務指手畫腳;
察合台一系,察合台作為大汗的兄長,在世時确實位高權重,但他死掉之後,偌大的封地就被盯上了,誰都想咬上一口。如今繼位的是察合台的孫子阿魯忽,屬于阿裡不哥的傀儡。總之,二兒子家業雖大,但一團亂,需要本家幫忙安排,同時本家也在貪二兒子的家業;
窩闊台一系,窩闊台成為大汗後很風光,弄死了拖雷之後,又想讓拖雷的遺孀嫁給他的長子貴由,并瓜分了拖雷一系,結果他自己飲酒暴斃,幾個嫡子也紛紛早死,妻子、兒媳把持政事幾年,汗位也丢了。如今子孫中成器的,也就是孫子海都,兩個庶子分别是合丹、滅裡。總之,三兒子一家與四兒子一家争得頭破血流,丢了本家的位置,有的子孫想搶回家業,有的想老實聽話混口飯吃。
拖雷一系,拖雷雖死了,他的正妻唆魯禾帖尼卻很厲害。唆魯禾帖尼所生的四個兒子,蒙哥奪得了汗位、忽必烈登基稱帝、旭烈兀西征已打下了大片的領土、阿裡不哥也已稱汗并得到了諸王的支持。總之,四兒子家的子孫争氣,旭烈兀自己有家業,隻看忽必烈與阿裡不哥誰能争到本家。
在李瑕眼裡,大蒙古國的紛争,差不多便是這樣一個頗為狗血的家族内鬥……
子孫真的很多,最出色的大概便是這幾個。
再看疆域。
李瑕并不能通過如今各種奇怪的地名與他所知的地理聯系起來。
他一邊聽耶律希亮說西域故事,一邊在紙上畫,隻能畫個不算準确的範圍。
他把蒙古國的疆域分為兩大部分,東部算是本家,西部算是支系。
東部包括哈拉和林、中原在内的大片領土,正是忽必烈與阿裡不哥在争的,屬于拖雷一系。
而西部又可分為四小部分,李瑕畫了一個“田”字。
左上方,術赤一系,别兒哥的地盤,大概是俄羅斯西部到歐洲東部;
左下方,拖雷一系,旭烈兀的地盤,範圍大概是西亞;
右上方,窩闊台一系,海都與窩闊台子孫遺留的地盤,範圍很小,大概是哈薩克附近;
右下方,察合台一系,阿魯忽的地盤,範圍大概是西域與中亞的一部分。
……
這麼一看,李瑕眼裡,蒙古派系便有了一個大緻的脈絡。
脈絡厘清之後,目光回到西域。
這是窩闊台、察合台兩個家族勢力交織的地方。
耶律希亮剛從西域回來,對這些情況十分清楚……
“海都、阿魯忽,看似都支持阿裡不哥,但心思不同。”
“如何不同?”
“阿魯忽隻是阿裡不哥派去的傀儡,他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裡的兒子,一直跟随阿裡不哥,被視為心腹,正在為阿裡不哥征集錢糧。”
“反攻哈拉和林嗎?”
“是。”耶律希亮道:“察合台汗國有農耕之地,可以提供大量的補給。阿魯忽已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之地召集十五萬騎兵,征調牲畜、馬匹和武器”
“十五萬騎兵?為了助阿裡不哥?”
“不錯,我在西域見到的,便是阿魯忽以‘阿裡不哥汗’的旨意征發牧民。”
李瑕再次陷入了沉思,之後在紙上輕輕一劃,把之前寫下的某行字劃掉了,還低聲自語了一句。
“傀儡?心腹?”
“阿魯忽是傀儡,海都卻是一個野心勃勃之人。”耶律希亮道。
他不可謂不聰明,但終究年少,想法還是單純,又道:“海都是窩闊台大汗的孫子,他打着支持阿裡不哥的名号,其實是在擴張地盤,他已經占據了葉密裡城。我就是因此才從葉密裡城逃出來的……”
“是誰助你東歸的?”
“合丹大王之子。合丹大王支持陛下的消息傳回别失八裡,其子也疊兒想聯絡他父親,因此助我脫逃。”
“……”
從正午到傍晚,又到了入夜時分,有士卒端上燭火與菜肴,李瑕一直在聽着耶律希亮的叙述。
三年多的時間裡,一個孩子帶着母親與弟弟長途跋涉,不可謂不艱險。
耶律希亮本還想強忍,說着說着,最後卻還是哭了出來。
他本是名門子弟,卻在十六歲的年紀已染滿風霜。
而李瑕雖有耐心,更在乎的卻隻是在這西行遊記裡探知西域形勢。
直到深夜,耶律希亮說完一路經曆,抹了眼,道:“讓李兄見笑了,我本以為……我再也回不來。”
“不會,昔有張骞通西域,難得你小小年紀有這番經曆。”
李瑕是有感而發。
他近來攻取河西,閑暇時常看的便是漢武帝反擊匈奴之事,今日終于體會到張骞自西域歸來後漢武帝連日與之傾談的心情。
耶律希亮連忙道:“比不得,萬不敢與博望侯相比。”
李瑕一想也是,張骞出使西域,困居十三年,持漢節不失,風餐露宿,倍嘗艱辛,更為大漢留下千古功績,後人确實比不得。
但不論如何,在蒙古大軍來犯之際,與耶律希亮這場談話雖還改變不了任何局勢,卻讓李瑕對忽必烈這個敵人的處境有了新的認識。
……
說完了西域之事,耶律希亮也對中原之事頗為好奇,又道:“我流落西域多年,卻不知中原有何變化,懇請李兄指教。”
“也好。”
“多謝。”
“若說中原變化,當先說關隴的李瑕……”
“李瑕?那是誰?”
“你沒聽說過嗎?”
“我還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物。”耶律希亮當即搖頭。
他被渾都海擄走之時,蒙哥汗的死訊才剛剛傳到六盤山,蒙人既不承認蒙哥是戰死,當時自然未聽說過李瑕之名。
待耶律希亮再回來,已是滄海桑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