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好好道别,翌日清晨夏謙已經不在了,床上的被子都沒動,大概是半夜就走了。杜月芷原本想在今日與他和好,隻是昨晚生氣,一時忘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時相見,杜月芷也說不清是為誤了自己的大事而惋惜,還是為了他的不告而别而遺憾。
默默做了早飯,坐在桌邊發呆,李婆婆捧着碗摸了一遍:“芷姑娘,沒有筷子。”平常都是她做早飯,夏謙負責擺碗筷,人一走,她就忘了。連忙拿了筷子勺子來,放到李婆婆手中。
“芷姑娘,怎麼不叫夏少爺來吃飯?”
杜月芷手微微一頓:“他有些事需要處理,已經回家了。”
李婆婆自然唠叨不舍了許久,她很喜歡那個受傷的孩子。杜月芷隻是聽着,吃完早飯,又去收拾房間。拆洗的時候,枕頭下面除了李婆婆那支木牌,還有一個淡青色的香囊。香囊繡着牡丹富貴花,暗金壓朱線,沉香湧動,像大戶人家的東西。
杜月芷吃了一驚,問婆婆,婆婆也不知道自己枕頭下為什麼會有一隻香囊。是夏謙自己放的麼,什麼時候放的?杜月芷一想到他趁自己睡着的時候進來過,心裡更别扭了。
抽開細繩,從裡面落下一張紙并一塊玉墜子,玉是塊好玉,晶瑩剔透,握之升溫,日光下通體晶瑩潤澤,一抹紅痕豔美,猶如錦鯉在溪水空遊。紙也是好紙,上面黑墨飄逸,寫着“遇急,示玉于萬保當鋪”。
杜月芷好笑,果然是夏謙那人的風格。怕她沒錢用,有膽子放香囊,沒膽子見她麼?
她正欲收起,餘光一閃,發現落款似乎不對,不是兩個字的夏謙,而是三個字的“夏侯乾”。
夏謙——夏侯乾,化名,真名,國姓夏侯……夏侯!
杜月芷乍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好似不認識那些字,夏侯乾,夏侯乾,當今聖上既姓夏侯,她所嫁之人是夏侯琮,那麼這個夏侯乾……不就是前世因私通皇嫂,忤逆聖上,結黨營私,意圖謀反而被罷黜的翼王,龍九子夏侯乾麼?
這麼說,她救的人,正是她的那個莫須有的私通對象,将來的翼王夏侯乾!
這怎麼可能?!
如果沒有這封信,杜月芷萬萬想不到,兩人居然會以這種方式見面,更想不到,年少的夏侯乾居然來過李家莊。杜月芷隻覺得腦袋嗡嗡的疼,現在夏侯乾應該尚未封王,那麼他來李家莊做什麼?不,他不是來李家莊,而是路過,這裡是去玉門關的必經之路,他身為皇子,前去玉門關定是奉了皇命。再細想,連暗殺他的人都充滿了秘密。
李婆婆伸手摸索了一下:“芷姑娘,是不是夏少爺留下的?”
杜月芷嗯了一聲,将紙條收進香囊,擡眼四周看了看,實在沒地方藏,隻得将香囊藏在裡衣,如非解衣,絕無人看見。杜月芷藏好後,忽覺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令她不寒而栗。
漫長的冬日過去,李槐讓人帶了話來,說他要去上山采藥,烏氏需要人照顧,讓杜月芷趕緊收拾一下回家。杜月芷答應着,給李婆婆做了許多饅頭窩窩,又安排好這裡的一切事宜,讓李婆婆安心,她過兩日就來看她。
回到李槐那獨門獨戶的小院,烏氏照例先罵了一頓,然後安排了許多活讓她做。杜月芷看了出來,自從有了腰傷後,烏氏氣色遠不如前,臉蠟黃蠟黃的,說話有氣無力。再者,趙大人後來又來了一次,把烏氏并李槐罵了個狗血噴頭,吓得烏氏連忙把那日賞的一包銀子獻給趙大人,這才罷休。這些事一出,烏氏又是傷痛,又是心痛,成日□□,身體更加衰敗。李槐這次上山,就是為了配一味補血養氣的藥給烏氏。
杜月芷去請安時,烏氏正暗地恨的牙癢癢,覺得這一老一小礙事極了,她恨杜月芷多事,又讓那老不死的多活了一冬。幸好夏天杜月芷滿了十三,她就能和師爺商量,先将杜月芷以丫鬟的身份送到鎮上大戶,然後再慢慢炮制,要金要銀也就方便了。
上次杜月芷家裡也來人了,看似并不關心她的死活,烏氏試探一番,已經有了底。她養了這賤丫頭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可以換錢了,不免開始珍惜起杜月芷的小命,平日打罵少了,耳光什麼的也絕不會有。過了一冬,這丫頭長高了,烏氏咬咬牙,撿了自己年輕時穿得衣裳,讓杜月芷自己改一下穿。
杜月芷應了,改了一夜,第二天穿了起來,因帶着綢,看着倒也光鮮。烏氏不叫她梳雙丫髻,而是連雲花髻,頭發編了辮子圍成小冠,數個花扣點綴,髻邊斜斜插着一支木钗,長發垂于身後,雪團似的臉,眉目秀美,被烏氏帶着去鎮上買糕走了一趟,招來不少搭讪和圍堵。打聽是李家莊的養女,都蠢蠢欲動。
杜月芷暗中惱怒,因烏氏在,隻得裝作咳嗽,用袖子遮住了臉。
烏氏仿佛看到一棵活的搖錢樹,在心中盤算着,不日師爺來找她了。
原來師爺見杜月芷脫去冬襖,打扮起來又美又嬌,倒有些舍不得,想收為己用。烏氏察覺到後,面上不露,心中卻把他狠狠唾棄了一番。癞□□想吃天鵝肉,師爺雖然沒有三妻四妾,家裡那麼美又那麼能幹的老婆放着不管,倒念起别人家初長成的女兒,老臉都快不要了。
送走師爺,回頭卻見杜月芷将頭發梳回雙髻,頓時沉下臉色:“好不容易給你梳了好看的發型,你又拆了,盡糟蹋東西!”
杜月芷眨了眨大眼睛,很乖地回答:“烏嫂,我每日還要做活呢,頭發散下來不方便。”
烏氏冷笑:“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的借口。芷姑娘,人要學會認命。你以為裝作還是個黃毛丫頭就不用成親了?實話告訴你,别說師爺想讨你,就連張大戶家的也已經看上了你,你頭發梳上去放下來又有什麼關系,早晚得給了别人。你要是聽話,我還能待你好點,給你嫁個好人家。要是仍然試圖逃跑,叫我讨不着好,我就像上次一樣,打斷你的腿,再送到尼姑庵裡去,一輩子青燈古佛誰也救不了你,聽到沒有!”
烏氏這也算把話挑明,細看杜月芷神情,仍舊一副安靜的模樣,沒有哭鬧也沒有掙紮,真的是一副認命的樣子。明明還小,性格卻深沉地叫人猜不到她的心思。烏氏免不了心浮氣躁,叫她出去了。
因烏氏大病初愈,欲問孕事,特特花了一兩銀子請了巫婆過來看她。那巫婆是個四旬婦人,花衣花褲,皮膚黎黑,尖嘴猴腮,一直咳嗽。杜月芷奉上茶來,聽烏氏問那巫婆:“大師,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做點胡辣湯為您驅寒?”
那巫婆道:“我因與娘娘們神交太久,受了點風寒,不怕,我有神光護體,食*之物便可好轉。不過你要記住,我吃得,你吃不得。酸兒辣女,現在你身體受損,送子娘娘正在疑惑,怕你養不了貴子,萬一再吃了辣,讓送子娘娘誤以為你喜歡女兒,那可就不好了。頂好連辣字都不要說,以免得罪了娘娘。”
烏氏又驚又喜:“謝大師提點。大師,前幾日我娘弟新捉的野兔,挂在廚房幹幹淨淨地還沒動呢,就等着孝敬您,就做兔肉火鍋,如何?”
“再好不過了。”
烏氏一高興,就叫杜月芷去做。杜月芷勸了一句:“烏嫂,你現在傷口剛好,正是要吃些清淡的東西,不如我給您煲點雞湯……”
“既然知道怎麼做,還在這兒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做?”
杜月芷躲了出去,果然弄了些清淡的東西,并着火鍋端上去,烏氏和李念陪着巫婆吃了許多。李槐忙着給烏氏補血氣,烏氏忙着糟蹋身體,杜月芷看在眼裡,既心疼李叔,又覺得烏氏活該。她眼看着巫婆筷子上的辣椒污了湯水,也不提醒,隻去幫李念夾菜。她從不和李家一桌吃飯,因為内心厭惡烏氏,平時都是自己做了單吃。
“這丫頭廚藝還不錯,大師,你多吃點。”
“還小丫頭呢!瞧這小模樣,小身段,準是個美人胚子!”那巫婆上上下下看了杜月芷,斂了神色,對烏氏耳語一番:“這丫頭不管是嫁還是賣,都不能再留了,看她如今還是不大服管教,娘娘心善,争不過這丫頭……”
烏氏一看,李念胖乎乎地坐在對面,拍着桌子讓杜月芷給他夾菜吃,夾得慢了些就大吼大叫,杜月芷卻仍舊不慌不忙。巫婆忍不住蹙眉,搖了搖頭。烏氏氣急,趁杜月芷沒防備,猛地将她的手往冒着熱氣的沸鍋裡按。
杜月芷大叫一聲,迅速抽回手,繞是這樣,手心還是燙了幾個泡。她握着手:“烏嫂!”
那巫婆笑着點了點頭:“姑娘,别怪你烏嫂,她這是幫你磨性子呢。”
杜月芷的手疼痛難忍,隻覺得她們有病!
那巫婆吃了飯跳完大神,天黑才走,因看不清,又喝了酒,暈暈乎乎的,在門口不小心摔了一跤。烏氏忙把她扶了起來,發現濕漉漉的有血,往地上一看,是一堆帶着棱角的石頭和幹裂的泥巴,碼成房子堆在門口,天黑看不見。巫婆眼花,這一跤跌得厲害,下巴大片大片流着血,都滴在了上面。
這屋裡喜歡堆石頭沒有其他人了,隻有李念。
自己兒子惹的禍,烏氏不好說什麼,咬咬牙又拿出五兩銀子做香油錢,讓巫婆轉告送子娘娘,請她不要怪罪。巫婆本欲大怒,見了銀子,連忙收下,滿嘴胡話亂說一通,唬住了烏氏,連連答應每月再進貢一兩銀子并一隻禽。
杜月芷提了燈籠,為巫婆開了滿是泥巴的籬笆門,小手遮住風,湊到巫婆腳下,盡顯殷勤:“大師慢走。”
那巫婆猛的被她一照,這才注意到杜月芷。
那孩子小臉雪白,言笑晏晏,還關切地注意自己的傷勢,巫婆不知為何有些毛發直豎的感覺,連連後退,才想起這孩子受了那麼多虐待卻還笑得如此明豔,不對,不對!她最後連燈籠也不敢接,彎腰捂着流血的嘴巴,慌慌張張地走了。
杜月芷看着她的背影,暗暗一笑,又回頭對烏氏道:“烏嫂,大師沒拿燈籠,我擔心她路上再摔一跤。”
烏氏滿腹心事,随口道:“要你這蹄子操心,大師有神光護體,不打緊。”說罷進房,杜月芷跟在後面,走得慢,聽到黑暗裡傳來巫婆“哎喲”“哎喲”的叫聲,看來有神光護體,還是摔跤了呢。
她提着燈籠,在仲春的夜色中,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