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亮的比較晚,卯時時分天色尚且灰蒙蒙的,将亮未亮。萬籁俱寂之中,侍郎府的側門處仆役魚貫而出,手上擡着捧着各式各樣的行禮。
門口登時熱鬧起來,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大半個時辰後,天色放亮。侍郎府的大門徐徐打開,片刻後,披麻戴孝的洛氏一行人扶着洛老夫人的靈柩從正門出來,緩緩前往碼頭。江風凜冽,洛婉兮緊了緊手上的鬥篷,踏上甲闆那一刻,她不自由自主的回頭,在京城不過是停留了半年,可就像過了半輩子似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個喘息的空檔都沒有。眼下離開也好,她可以用
一年的時間好好冷靜下。
正想轉過頭的洛婉兮目光忽然一凝,動作滞了滞,複又若無其事的轉過身,緩緩上了船。
江枞陽就這麼一直看着她,看着她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他眼簾之中,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就像被人生生剜掉了什麼似的。寒風迎面而來,直直打在臉上又冷又疼。
行了整整一個月,一行人才抵達臨安,除夕都是在船上度過的。
到達祖宅後,又是一番擾攘,須得再辦一場葬禮,以便當地親朋好友祭拜。
在葬禮上,洛婉兮見到了白奚妍。白家人十月就離開了京城,半路收到洛老夫人病危的消息後調轉船頭趕回來,萬不想渾渾噩噩的白洛氏不慎墜入江中。冬天的江水又冰又寒,穿的衣服既多且吸水,人入了水就跟秤砣似的直往下墜,白洛
氏被救上來時已經沒氣了。如此,白暮霖和白奚妍再不好返京,隻能繼續南下,總不能在船上辦喪事。
白奚妍的憔悴肉眼可見,整個人都瘦脫了形,一陣風就能吹起來的羸弱。
姐妹相見,相顧無言。那些事終究在兩人之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隔閡。洛婉兮對她輕輕一點頭。白奚妍回以颔首,為洛老夫人上了香,便随着白暮霖離開。
白暮霖似乎比去年高了一些,脊背挺直,像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拉着他的肩膀讓他不能垮下。
挑了黃道吉日,送洛老夫人的棺木入了土,喪事便就此結束,洛家人也開始了守孝生活。因為已經分家,故幾房人不需要都聚在祖宅内守孝。
洛婉兮帶着洛邺随着四房住在梨花巷的宅子裡,不用與何氏和洛婉如擡頭不見低頭見,這般對誰都好。
守孝的日子乏善可陳卻難得的清靜自在,督促弟弟學業之餘,洛婉兮便陪着施氏養養花看看書,或者下廚做些吃食,再就是做些女紅。
冬去春又來,金桂凋零,菊花又開始争相鬥豔,一年便過去了,洛婉兮除了孝。
随後,淩淵的聘禮便到了,消息一出驚掉了一地下巴。都知道洛婉兮被陸國公和長平大長公主收為義女,可誰能想到淩淵竟然會娶她,據說還是大長公主保的媒。
細想想也在理,淩淵先夫人到底走了十幾年,又沒留下一兒半女,若是淩淵娶了旁人,淩陸兩家難免疏遠。眼下淩淵續娶的是陸家義女,兩家關系便斷不了,皆大歡喜。
洛婉兮這樁婚事轟動全城,以至于另一樁婚事便少為人知了。
清芷院裡,何氏坐着,洛婉如躺着。何氏望着女兒蒼白瘦削的臉,便覺得眼底有什麼東西在湧動。這一年好幾次她都以為女兒就要這麼去了,幸好老天保佑,讓她挺了過來。府醫說精心保養着,三年五載可以熬下來,若是調養的好,再多幾
年也是有希望的。
何氏掩在袖子裡的手不由握緊了,她的女兒才十七歲,還未成親還未生兒育女,卻是時日無多了,若是可以,何氏願意用自己的命為她續命。
洛婉如掩嘴輕咳了兩聲,淡漠道:“婚禮母親看着辦吧,我沒什麼要求,反正成親也隻是為了讓我不做孤魂野鬼罷了。”她哼笑了一聲,轉頭朝向内側。何氏心頭一刺,劇烈的疼起來。未出嫁的女兒身後受不得供奉,為了不讓女兒死後無人祭拜。她為洛婉如擇了一門親事,男方便是她庶妹的嫡次子米庭環。米家是皇商,依附洛家和何家,他們萬不敢薄待
了洛婉如,她這外甥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至于這麼急着定下,是因為米家老爺子情況不大好,若是拖下去,也許米庭環就要守孝,她怕夜長夢多。
“你莫要說這些喪氣話,你放寬心好好調養,定然能夠好起來!”何氏強顔歡笑。
洛婉如聞言扯了扯嘴角。放寬心,說的倒是輕巧,半死不活的人是她,每天拿藥當飯吃也是她,朝不保夕的還是她。
反倒她洛婉兮,認了公主府和國公府的幹親,下人的嘴臉瞬間就變了,哈巴狗似的迎上去,就差舔她的鞋底了。便是她爹娘,看犯人一樣的看着她,不就是怕她報複洛婉兮,得罪了陸家嗎?
眼下更不得了了,竟然攀上了淩淵。爹娘怕是恨不能洛婉兮才是他們親女兒吧!
洛婉如咬緊了牙關,嘗到了嘴裡淡淡的鐵鏽味。
良久都不見她有反應,何氏望着她裹在被子裡一動不動的身體,鼻子一雙,視線便模糊起來,她擦了擦眼,輕聲道:“你好好休息。”
說罷,也不見她又反應,何氏再是忍不住眼底酸澀,一行淚就這麼落了下來,女兒怪她,她知道!
十一月初八,宜嫁娶,洛婉如出閣,路郅送嫁揚州。從始至終,洛婉兮都沒有和她碰上面,長房不想她們遇上,洛婉兮也不想看見她。從長房的舉動上,洛婉兮便知道洛婉如還在怨恨她,有時候她委實不明白洛婉如,她有什麼資格恨她,從頭至尾難道不是
她咎由自取。
洛婉兮輕輕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糟心事,馬上就是她出嫁的日子了,她還有一堆事要忙。
忙忙碌碌間就到了洛婉兮啟程的日子,送嫁的是剛剛趕回來的洛郅和洛鄂。洛郅已經收到了吏部的文書要回京赴任,而洛鄂要去國子監入學,二人此去京城便不回來了。
那是一個難得豔陽天,洛婉兮上了花轎,在鑼鼓喧天聲中被送上淩府派來的婚船之上。
進了船艙之後,洛婉兮松了一口氣,随手就掀掉了蓋頭。望着她如花似玉的臉蛋,蕭氏心想這樣的絕色佳人,怪不得向來不近女色的淩閣老會點頭續弦。她自打進門就知道這個小姑子美貌無雙,可那會兒洛婉兮到底還年幼,尚且有些青澀,如今又長了一歲,身
量抽高了,身姿也越發婀娜,隐隐有了女子的妩媚,若是再等兩年長開些,不知該是何種風情。
洛婉兮讓人給她摘了鳳冠,頓覺整個人都輕松了,透過鏡子見蕭氏出神,不由喚了一聲:“大嫂!”
蕭氏回神,揶揄:“新娘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洛婉兮臉色微微一紅。
“四妹餓嗎?要不要吃點什麼?”一大早就起來了,為了以防萬一,就吃了一個玉米包。
洛婉兮點了點頭,她的确餓了,遂道:“讓人煮點羊湯水餃,大夥兒忙了一個上午,都吃些熱熱身子。”
蕭氏笑:“還是妹妹細心。”
當下桃枝就下去安排。
船上的日子枯燥且乏味,讓人覺得時間似乎都被拉長了,變得格外磨人。洛婉兮倒覺得越靠近京城,這時間就過得越快。
明明已經嫁過一次了,嫁的還是同一個人,可洛婉兮依舊有着說不出的緊張,比初嫁那回還緊張。
蕭氏看出了洛婉兮的緊張,她自己也是過來人,少不得拿自己當例子寬解她:“……四妹要是一直這麼繃着,等大婚那一日可就打不起精神來。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若是留下缺憾,豈不是抱憾終身。”
洛婉兮沒頭沒腦的想,她有兩次,不過這話當然不敢說。
“我讓廚房做了三味安神湯,妹妹喝一點,睡個好覺,把精神養回來。”
洛婉兮對她感激一笑:“讓大嫂為我擔心了!”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桃露立刻出去查探。片刻後她回來禀報:“錦衣衛陳佥事說一逃犯上了我們的船,要上船搜查!”。
洛婉兮動作一頓,他怎麼會在這兒?“姑娘放心,”桃露沉聲道:“他們上不了船。”陳铉一句話就想搜婚船,未免太猖狂,将大人顔面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