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光棍牙婆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誇耀富貴,買下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家裡,東西不怕他走趱那裡去了,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舊還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了,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吳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發精緻,來汪錫家成親。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動樂人。隻托汪錫辦下兩桌酒,請滴珠出來同坐,吃了進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來。後來被強不過,勉強略坐得一坐,推個事故走進房去,撲地把燈吹息,先自睡了,卻不關門。婆子道:“還是女兒家的心性,害羞,須是我們湊他趣則個。”移了燈,照吳大郎進房去。仍舊把房中燈點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門拽上。吳大郎是個精細的人,把門拴了,移燈到床邊,揭帳一看,隻見兜頭睡着,不敢驚動他。輕輕的脫了衣服,吹息了燈,襯進被窩裡來。滴珠歎了一口氣,縮做一團。被吳大郎甜言媚語,輕輕款款,闆将過來,騰的跨上去,滴珠顫笃笃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來來,弄得滴珠渾身快暢,遍體酥麻。元來滴珠雖然嫁了丈夫兩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這樣趣味。吳大郎風月場中接讨使,被窩裡事多曾占過先頭的。溫柔軟款,自不必說。滴珠隻恨相見之晚。兩個千恩萬愛,過了一夜。明日起來,王婆、汪錫都來叫喜,吳大郎各各賞賜了他。自此與姚滴珠快樂,隔個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來住宿,不題。
說話的,難道潘家不見了媳婦就罷了,憑他自在那裡快活不成?看官,話有兩頭,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如今且聽說那潘家。自從那日早起不見媳婦煮朝飯,潘婆隻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厲聲叫他,見不則聲,走進房裡,把窗推開了,床裡一看,并不見滴珠蹤迹。罵道:“這賤滢婦那裡去了?”出來與潘公說了。潘公道:“又來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問人來。有人說道:“絕大清早有一婦人渡河去,有認得的,道是潘家媳婦上筏去了。”潘公道:“這妮子!昨日說了他幾句,就待告訴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潑刺!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與潘婆說了。
将有十來日,姚家記挂女兒,辦了幾個盒子,做了些點心,差一男一婦,到潘家來問一個信。潘公道:“他歸你家十來日了,如何到來這裡問信?”那送禮的人吃了一驚,道:“說那裡話?我家姐姐自到你家來,才得兩月多,我家又不曾來接,他為何自歸?因是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望望。如何反如此說?”潘公道:“前日因有兩句口面,他使個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見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裡去?”那男女道:“實實不曾回家,不要錯認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來家說了甚麼謊,您家要悔賴了别嫁人,故裝出圈套,反來問信麼?”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見了,颠倒這樣說,這事必定跷蹊。”潘公聽得“跷蹊”兩字,大罵:“狗男女!我少不得當官告來,看你家賴了不成!”那男女見不是勢頭,盒盤也不出,仍舊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對家主說了。姚公姚媽大驚,啼哭起來道:“這等說,我那兒敢被這兩個老殺才逼死了?打點告狀,替他要人去。”一面來與個訟師商量告狀。
那潘公、潘婆死認定了姚家藏了女兒,叫人去接了兒子來家。兩家都進狀,都準了。那休甯縣李知縣提一幹人犯到官。當堂審問時,你推我,我推你。知縣大怒,先把潘公夾起來。潘公道:“現有人見他過渡的。若是沒河身死,須有屍首蹤影,明白是他家藏了賴人。”知縣道:“說得是。不見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豈無屍首?畢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夾起來。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兩月多,自不曾歸家來。若是果然當時走回家,這十來日間潘某何不着人來問一聲,看一看下落?人長六尺,天下難藏。小的若是藏過了,後來就别嫁人,也須有人知道,難道是瞞得過的?老爺詳察則個。”知縣想了一想,道:“也說得是。如何藏得過?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與人有奸,約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婦雖是懶惰嬌癡,小的閨門也嚴謹,卻不曾有甚外情。”知縣道:“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親眷家,也不見得。”便對姚公說:“是你生得女兒不長進;況來蹤去迹畢竟是你做爺的曉得,你推不得幹淨。要你跟尋出來,同緝捕人役五日一比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個保,姚公時押了出來。姚公不見了女兒,心中已自苦楚,又經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沒個道理。隻得帖個尋人招子,許下賞錢,各處搜求,并無影響。且是那個潘甲不見了妻子,沒出氣處,隻是逢五逢十就來禀官比較捕人,未免連姚公陪打了好些闆子。此事鬧動了一個休甯縣,城郭鄉村,無不傳為奇談。親戚之間,盡為姚公不平,卻沒個出豁。
卻說姚家有個極密的内親,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買賣,閑遊柳陌化街。隻見一個娼婦,站在門首獻笑,好生面染。仔細一想,卻與姚滴珠一般無二。心下想道:“家裡打了兩年沒頭官司,他卻在此!”要上前去問個的确,卻又忖道:“不好,不好。問他未必青說真情。打破了網,娼家行徑沒根蒂的,連夜走了,那裡去尋?不如報他家中知道,等他自來尋訪。”元來衢州與徽州雖是分個浙、直,卻兩府是聯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與姚公說知。姚公道:“不消說得,必是遇着歹人,轉販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來兩銀子,到衢州去贖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贖,未必成事。”又在休甯縣告明緣由,使用些銀子,給了一張廣緝文書在身,倘有不諧,當官告理。姚乙聽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來。那周少溪自有舊主人,替姚乙另尋了一個店樓,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這家門首來,正值他在門外。姚乙看見果然是妹子,連呼他小名數聲;那娼婦隻是微微笑看,卻不答應。姚乙對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隻是連連叫他,并不答應,卻象不認得我的。難道在此快樂了,把個親兄弟都不招攬了?”周少溪道:“你不曉得,凡娼家龜鸨,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來曆不明,他家必緊防漏洩,訓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當面認帳。”姚乙道:“而今卻怎麼通得個信?”周少溪道:“這有何難?你做個要嫖他的,設了酒,将銀一兩送去,外加轎錢一包,擡他到下處來,看個備細。是你妹子,密地相認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罷!”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尋一個小閑來,拿銀子去,霎時一乘轎擡到下處。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個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卻也不來留周少溪。隻見那轎裡袅袅婷婷,走出一個娼妓來。但見:
一個道是妹子來,雙眸注望;一個道是客官到,滿面生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走近身,急認哥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迎着轎,忙呼姐姐?”
卻說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掏,佯佯地道了個萬福。姚乙隻得坐了,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妓答應“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莊“在下是徽州府休甯縣蘇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将來。也還隻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了。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鄭月娥看見姚乙,隻管相他面龐一會,又自言自語一會,心裡好生疑惑。開口問道:“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隻是前口門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了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寵召過來,卻又屢屢機觑,卻象有些委決不下的事,是什麼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尴尬,隻管盤問。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兩個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兔不得雲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隻得告訴他:家裡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見你厮象,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裡邊,有些微不象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在面前的,用意體察才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聲音各别,連我方才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既是這等厮象,我就做你妹子罷。”姚乙道:“又來取笑。”